肉宅屋

第九十六章泪满襟(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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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室殿,前殿。
    夤夜秋风起,木叶簌簌,四更丑时,六宫冷月寂然,唯宣室殿华灯通明。茶房四五人上夜,烧了十余个火炉,有糕点,有小菜,并两三壶热水,一个小太监跑来,传话“彭公公要滚开的水”,茶房侍人忙提着一壶滚水随他去了。
    “此处并无女子踪迹。”
    龙案奏疏成山,朱砂墨落笔白宣,行云流水,宇文序静坐灯下,眉宇隐映烛影黄晕,一半明亮一半昏暗。随随潜匿身形,携南婉青离魂至前朝殿阁,捏了决好一通搜罗,大失所望。
    “只为拿人,我自己来就是,何敢惊动你。”南婉青扫一眼座上之人,“现已四更,兴许早完了事。又许是昨夜传召,今夜未传,又许是明夜方传召,存着来一回便可撞见的念想,如撞大运。”
    随随道:“不为拿人,却是为何?”
    南婉青道:“凡间男女定情,有‘私相授受’,即对换贴身信物,帕子,香囊,扇坠。他若得了枕边新人,这殿内必留有女子所用之物。”
    “寻得这东西,何愁寻不得主。”
    随随豁然开悟,合双手结印,周身灵光大盛。一环碎金光华摇漾足下,似涟漪四处波荡,寸寸漫过巍峨殿宇。月夜绮霞飞散,浮光跃金,凡胎肉眼不得见此奇景。
    “果然有了,”狐狸眼慢悠悠盯上天子宝座,随随胸有成竹,“他怀里藏着一卷女子丝帕。”
    南婉青来了精神:“可否取来一观?”
    随随一点头,手中便多了条月白绣帕,一双五彩蛱蝶翩然花间,针线细致,蛱蝶丝须纤毫皆见,依稀香风缠绵。
    随随道:“下一步是寻主了。”
    “这……”南婉青前后一打量,欲言又止,“是我的。”
    随随一愣:“你的?”
    南婉青眉心苦皱,不情不愿点了头。
    “你也送了手帕子定情?”随随问道,掌心丝帕一眨眼无影无踪。
    南婉青道:“帕子用作定情之物,须为女子针线,此乃宫中绣娘所制,我看着彩蝶精巧,故而留用,不知为何到了他身上。”
    随随也皱了眉,似懂非懂。
    “再找找罢。”
    随随二度结印,须臾之间又寻得一把青玉折扇,玉骨七寸,非为男子用物,花枝云叶清莹秀澈,触目生凉。
    南婉青面露难色。
    随随蹙眉愈深:“也是你的?”
    南婉青无奈点头。
    “陛下,四更了。”黄釉盏换作青瓷盏,彭正兴入内添新茶,悄声劝言,不知两道身影忙前忙后。
    宇文序搁置朱笔,两指按上眉间,心力交瘁。
    彭正兴又劝道:“皇贵妃娘娘已安寝,陛下也该歇息……”
    去岁诏命刑部重修《齐律》,月初定稿呈交宣室殿,浩浩三十卷,又逢皇五子凶礼,棺椁仪仗,陵墓之地,陵宫仪制,处处皆忧心,更兼秋祭、秋税等国之大事,千端万绪。
    “律条及此页,补个签,收拾收拾,”宇文序闭目差遣,“命人烧水罢。”彭正兴抱起散乱书稿,领命而退,传令德明堂烧水沐浴。宇文序紧着宫人回话的闲空,复执朱笔,翻开手边几本折子。
    滴答,滴答。
    丝缕墨色氤氲,晶莹水珠散碎书页,如烟火一霎寂寥,无声无息。
    随随与南婉青找了一圈,徒劳无功,所寻之物皆为南婉青旧日所有,那只天蓝釉刻花石榴尊,她曾爱惜一段时日,尔后弃而不用,他竟拿了来。[1]
    “怪道我的东西见一样不见一样,原都是他偷的,这人什么毛病?”
    随随道:“我曾听闻鹊桥的鹊儿也常偷拿东西,它们又不缺什么,天性如此罢了。”
    南婉青点点头,深以为然。
    “翻了个遍,都没有,”随随道,“还有什么法子?”
    “此人心思之深沉,越发棘手。”南婉青回身一望上首宝座,神色凝重。灯台明烛将尽,铜鹤垂落一串火红烛泪,宇文序以双手掩面,不知何故。紫衣内侍已然告退,偌大一个议政金殿,他孤身独坐万人之上,许是烛影摇曳,向来沉稳的肩头忽微颤动,担一身夜色苍凉。
    滴答,滴答。
    龙案奏本一片水痕斑驳,南婉青慢慢近前,男子垂首掩面,宽大手掌遮蔽眉目,他枯坐多时,鼻尖而下的半张脸冷肃如常,偶有几滴碎影拂掠,不堪重负般坠落下颌,四分五裂。
    “他是……哭了?”
    今夜出山事及自身,随随有问必答,三五大步行近宇文序身侧,伸手摸了摸尚未滴落的水珠:“的确是泪水,不是汗。”
    南婉青闻声止步。
    “似乎看了这个哭的,臣、臣——”随随一指案上奏疏,“臣某言……写的什么破玩意儿,看不懂。”
    “臣某言:伏奉七月十日诏书,人心所系,方闻出震之音;天道难知,遽陨前星之耀。讣闻率土,痛切舆情。恭以皇五子殿下,挺岐嶷之姿,秉温恭之德,福善难凭,降年何促。恭惟皇帝陛下爱钟子圣,仁笃父慈,然修短皆系乎天,虽圣贤莫逃于数。谅旰食宵衣之际,兴问安视膳之思。臣拘守远郡,不获匍匐奉慰,瞻望阙庭,且悲且恋,谨奉表陈慰以闻。”[2]
    南婉青道:“天家丧子,外臣上奏慰表,劝解节哀,切莫过于悲痛,有损圣体。”[3]
    随随不禁起疑:“这是劝慰还是风凉话?”
    南婉青久久无言。
    昔年初相识,大兴宫清秋时节,千军万马汹涌紧闭百年的朱门之外,她是唱戏,也是看戏,他是棋子,也是棋局。白袍金甲手执银枪,击退凛厉寒锋,男子手掌沥沥淌下鲜红血水,皮开肉绽,饶是她也不免一惊,他却泰然自若,仿佛大成金刚之身,不觉血肉狼藉。
    “他为什么哭?”
    何种苦痛可使他涕零泪下?
    她与他相识六载,她与他同床共枕,朝夕相对,她们甚至曾有一个孩儿,但她委实不明白。
    “因为——”随随思索片刻,答道,“他也看不懂?”
    南婉青掌不住一笑。
    又一年清秋月色,满地如霜。这是大齐立国第七年,正值壮年的君主堪堪肃清朝中不臣党羽,大权独揽。他身前是畏惧俯首的朝臣百姓,他身后是徐徐铺展的宏图大业,他有万里江山。
    这一年他有一个孩子降生,这一年他又失去这个孩子。尘世年年有人来,年年有人走,史书一点笔墨微不足道,散落千秋功业的篇尾,夹杂外传别传的注脚,无关痛痒。
    他早已见惯生死,也早知失去至亲的苦楚。
    他还是泣不成声。
    ——————————
    注:
    [1]天蓝釉刻花石榴尊:参考文物清乾隆天蓝釉刻花石榴尊,现藏于北外滩艺术馆。
    [2]出自宋王十朋《慰皇太子表》,唐韩愈《慰国哀表》。有删改。
    [3]慰表:官府文书名。宋制,国有大丧,在外帅守、监司皆进表奉慰皇帝、太后等,谓之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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