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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第1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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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修卓参与过清谈,但次数屈指可数。所谓的清谈,在他和江青山等朝臣眼里就是空谈,这些人既不议国政,也不议民事。清谈在厥西十三城最为风靡,接着是阒都八城,潘蔺等世家子之所以会格外推崇姚温玉,就是因为姚温玉以前很少涉及政事,这是种不俗。可是这种不俗必须建立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上,清谈在中博咸德年以后就绝迹了,难道是因为中博没有有学之士吗?其原因正是中博再也没有饱食无忧之辈。
    李剑霆思量片刻,说:“既然如此,那姚温玉今日邀约天下饱食无忧之辈有什么用处呢?”
    薛修卓沉默片刻,转过目光,看窗前芭蕉摇曳,那雨下得这般急,仿佛是他与姚温玉下棋的那日。
    * * *
    茶楼外的天色已暗,清谈还没有结束。梅老年迈,此刻已经坐得累了。他与姚温玉争的是“变与没变”,喝了好几盏的茶水润喉。
    梅老清了嗓子,说:“我说的变化,是眼前的躯体变了。不仅如此,你变了,时间变了,世间也变了,你早已不再是适才的你,你更不再是一年前的你。”
    众目看向姚温玉,等待他的作答。但是姚温玉缓缓垂下袖,在四轮车上对梅老施礼,说:“先生说得不错。”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这谈论的事情,分明还没有结束。他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就是想听一番争锋,岂料姚温玉却就此作罢,自行认输。
    “永宜年间的盛状再也不复,大周已是日薄西山。如今东北外敌强侵,西南官商勾结,这天下能够畅谈宇宙奥妙的地方还剩多少?”
    席间闻言当即吵了起来,梅老“哐当”地扔了烟枪,以袖掩住口鼻,勃然大怒道:“臭!臭!臭!臭不可闻,俗不可耐!姚元琢怎的变成了海仁时!”
    茶几乱动,已经有人站起了身。罗牧赶忙起身,想要劝阻,却听那窗前的姚温玉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说:“八城侵吞民田的状况何其严重,路遇饿殍早已不再是梦中空谈——我变了,世间也变了,先生身处其中,还能维持多久不变呢?”
    梅老本想离席,闻言没有忍住,说:“万物不以生将恐灭,变与不变皆有安排。你改变本道,坠入尘网,也想学那齐惠连、海良宜做个君子么!”
    姚温玉说:“今日逼我变的不是别人,正是先生,正是世间。”
    梅老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扶着茶案,说:“无为而治,道法自然!齐惠连改变了什么?海良宜又改变了什么?你步入他们的前尘,元琢,元琢啊!这是无用之功!”
    姚温玉神色稍敛,说:“既然道法自然,那么这天要变即变,这世当乱即乱。先生大可继续袖手旁观,我已经抛弃了本道,要入这乱世了。”
    梅老急得跺脚,像个孩子似的喊道:“不行,你回来!你回来!”
    薛修卓以为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1。此言齐太傅信奉,海阁老也信奉,他们之间唯独姚温玉不是。但姚温玉今日此举,显然是亲口击破了自己往日的顺其自然,这昭示着他从今以后抛弃原身,成为了世中人。
    雨珠滚砸,从乔天涯的眼前飞落,滴在了水洼里,水花微迸,打出了涟漪。一尾细鳞小鱼从涟漪间飞跃而出,被临池的孔岭捉住,又丢了回去。
    费盛撑着伞,孔岭与沈泽川戴着斗笠,在池塘边垂钓。
    孔岭把钩再度抛出去,说:“今日以后,有志之士都该涌向茨州了。”
    沈泽川持着鱼竿,说:“若是有志之士都这般好得,我与先生何至于阴差阳错。”
    孔岭笑起来,避而不答,只感慨道:“元琢此举是‘改道’,亦是‘承道’,是为了向天下说明海阁老的遗志仍然存在于茨州,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神威的笔墨已经就位,”沈泽川说,“元琢的声望在天下学子心中能否挽回,就看他这一纸抒情了。”
    姚温玉最初在太学风波里被学生攻击,就是因为他的出世,然而如今他已与梅老等人分道扬镳,再借着高仲雄极具渲染力的笔,那双断腿就可以变成表明的志。不仅如此,随之而来的疑问必定会包含着他为什么会到茨州?如果他是有罪的人,那么朝廷为何迟迟不派人前来逮捕?沿着这个问题想下去,就能看见已经分裂了的中博。
    “因为天琛帝身亡,今年的春闱作罢,随后海阁老死谏,太学围攻寒门官员,其间不少人挂冠离职。阒都这个冬天还要维持三方稳定,”沈泽川晃动了下鱼竿,“薛修卓已经凭靠着储君半只脚跨进了内阁,为此太后势必要打压以他为首的实干派,不能让他成为真正的摄政权臣,那么他对太学的承诺何时能够兑现?他与元琢又是同门旧故,如今元琢投奔到我的麾下,这其中必有隐情。况且李氏失德早已人尽皆知,樊州翼王迟迟没有被打掉,效仿之辈层出不穷。薛修卓如今想要还手,也分身乏术,这个冬天他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只能挨打。”
    “世家捅出的娄子太大了,”孔岭捏着鱼竿,摇头说,“太后不肯放权,内阁人心尽失,薛修卓羽翼未满,三方胶着不变,八城侵吞民田一事就不会解决。这样拖的时间越久,就对府君越有利。”
    正如他们在这里谈论的一样,几日以后,高仲雄的文章流传出去。海良宜留下的后劲根本没有结束,只要陈词恳切,就能引起一片喟叹。姚温玉在茶州的清谈内容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是五谷不分的学生,都必须正视一件事。
    那就是短短这半年的时间里,阒都已经彻底失去了维持天下稳定的能力。姚温玉投靠的人叫作沈泽川,而沈泽川在半年以前还是和萧驰野一同叛逃出都的罪臣,但是他们不仅没有伏诛,反而正在崛起。
    太后叫不动启东守备军,韩丞再度出山,请求八大营出兵,去剿灭远在茨州的沈泽川。但是兵部以阒都无将为由,推辞掉了。会议谈得不愉快,随着年关逼近,三方的关系越渐紧张。
    雪一下,投奔茨、茶两州的流民就增多了。澹台虎在敦州招募守备军的同时,锦衣卫也在招募新员,沈泽川要把海日古和锦衣卫放在一起。等到沈泽川回过神,已经是十二月了,就在他把年礼筹备得当的时候,离北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
    作者有话要说:  1:《孟子》
    第185章 鸿雁
    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凛风席卷着, 把盐粒子般的雪刮得“沙沙”作响。马道塌得厉害,粮车根本进不了交战地, 萧驰野把浪淘雪襟留在了边博营, 带着人挖了两日的雪。
    邬子余在寒风里扎紧领口, 挡住了口鼻,一双冻得紫红的手不断摩擦, 闷声说:“这他妈的 , 打个盹儿的工夫就能重新堵上,什么时候是个头。”
    晨阳轮值的时候从来不喝酒, 这会儿也扛不住了, 猛灌着马上行, 把胃都烧痛了,说:“越靠近东北越冷,幸好府君十月前就把冬衣送过来了,否则得冻死多少兄弟。”
    “这么冷的天, ”骨津蹲在地上, 摇着头说, “铁甲沉重,战马要受不了了。”
    离北的战马没有边沙的矮种马那么耐寒,冬日一到交战地的马厩料理相当费神,它们比人更辛苦。
    “继续挖,”萧驰野说,“今晚必须赶到交战地。”
    萧驰野呵出的白气根本看不见, 疾风吹得他大氅呼呼作响。往前望不到头,沙三营往北的马道被堵死了,他只能带着押运队从柳阳三大营这边绕远路。沙二营的物资告罄,只能靠沙一营补给,这两个营地共同承担交战地的作战任务,装备消耗迅速,在十月以后聚集了一批军匠,总人数超过了五万,所需的物资惊人,萧驰野必须不间断地双线供应。
    但是最难的还是图达龙旗以西的朝晖,因为大雪数日不歇,先前就塌过一次的马道直接作废,萧驰野修复的木板道负担不了这么大的雪,再加上粮车太沉,他也不敢贸然地过,只能让朝晖等几日,他带着粮车从交战地往图达龙旗绕。
    骨津使劲呵了手掌,站起来喊道:“继续挖!”
    押运队这三个月里没有休息过一天,但是军士无人抱怨,因为萧驰野也没有休息。他们几乎是在离北全境内跑圈,萧驰野现在闭着眼都能指出哪条路最快捷。他精力骇人,在跑辎重的过程里也没有耽搁右臂的恢复,前几日出发前,他还在边博营里拉开了霸王弓,那刺耳的破弦声着实让离北铁骑目瞪口呆。
    萧驰野丑时到达交战地,萧方旭也才退下战场,父子俩在昏黄的帐子前同样地狼狈。
    萧方旭摘掉头盔,这么冷的天,他却跑得满头大汗。他接过热帕子揩脸,对萧驰野颔首示意,就弯腰进了军帐。帐内左千秋和蒋圣两大主将都在,还有两营的副将和游击也在,都是疲惫不堪的模样。
    “真他妈的邪了门,”萧方旭把帕子扔在桌面上,“他们的矮种马屁股都要蹭地上了,怎么还能在大雪里跑得这么快。”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再退了,”左千秋站在地图前,指着图达龙旗的东南角,“再退这里也要沦陷,到时候朝晖仅剩的物资路线就被卡死了,一个冬天就能被哈森活活耗死在图达龙旗。”
    离北的春天来得晚,这场雪起码要持续到明年三月。朝晖就是在常驻营囤积了粮食,全军的装备也耗不起,常驻营没有成批的军匠。
    “根据军报,”蒋圣把靴子蹬掉,倒着里边的雪水,“哈森最近都在遛朝晖的兵,他就是看准了物资暂时上不去,要先把朝晖消耗掉。”
    萧驰野坐在角落里,就着奶茶吃饼。他吃得凶,却没漏掉他们详谈的任何句子。
    萧方旭沉默片刻,盯着地图说:“哈森这是要打突袭的前兆。”
    萧驰野也是这么想的。
    哈森消耗朝晖就是为了让朝晖疲惫,离北铁骑太吃装备了,战马在冬日里根本不是矮种马的对手。如今马道坍塌,沙一营能给朝晖的援助太少了,常驻营后边还没有援兵。郭韦礼驻扎在这里的时候,朝晖的柳阳三大营就是他的援兵,但是朝晖现在顶上来,背后就只有镇守东北粮马道的剩余兵力,还因为大雪无法直达。
    “辎重已经到了这里,”萧方旭回首,看向萧驰野,“哈森的突袭一定会在这两天发动。”
    再等下去,萧驰野就该北上,那哈森就要错过时机了。
    “明天一早,我带三队去这里埋伏,”萧方旭移动着手指,“千秋镇守营地,老蒋绕后,我们在这里结成一张网,起码得打掉哈森突进的势头。这小子不仅会打野战,还会打攻防,不能让他找到能够遮蔽的地方,只能把他堵死在雪地里。”
    铁骑是移动的墙壁,他们双面夹击,哈森就得碰壁。只要限制住边沙骑兵的速度,就相当于砍掉他们的腿。落地以后离北铁骑还是墙,弯刀和棱刺难以突围。
    会议结束后,萧驰野没走。
    左千秋过来拍了拍萧驰野的右臂,问:“伤好了吗?”
    萧驰野抬起手臂活动了一下,说:“握刀拉弓都没有问题。”
    “过年得好好谢谢兰舟,”左千秋笑道,“这次的冬衣是真棉花,往年阒都来的都是纸屑。你大嫂来信说,到时候要亲自下厨酬谢兰舟。”
    萧驰野瞟了眼萧方旭,谦虚地说:“他应该做的,哪值得大嫂谢?前几天还来信说年礼也备好了,就等着过年了。”
    萧方旭往自个儿的碗里撒细盐,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谈话。
    左千秋就说:“你爹夸了他好几日,过年的时候咱们——”
    萧方旭笃定地说:“我没有,我没夸过。”
    “是是是,”左千秋对萧驰野打眼色,“都是我夸的!”
    萧方旭问萧驰野:“你怎么还不回帐子睡觉?”
    萧驰野看他把奶茶喝完,才说:“明天你去打伏击,要戴重甲吗?”
    “不戴怎么堵住哈森,”萧方旭搁了碗,“他比阿木尔还会打仗。”
    “那就把头盔摘掉,”萧驰野说,“哈森的部队里也可能藏着蝎子。”
    “没有头盔,怎么能算铁壁?想在雪野上堵住他们只有这一个办法。”萧方旭烤着手,沉思少顷,“按照你们的呈报,蝎子数量稀少,想要抵挡现在的离北铁骑太吃力了,即便哈森的部队里有蝎子,也只能是散兵。”
    “铁骑太沉了,”萧驰野看着萧方旭,“明年开春以后,铁骑必须做出改动。我们想把边沙骑兵推回东面,就得提防一切可能。”
    “你想把铁骑削薄,”萧方旭终于转过了头,“但你又跟不上他们的速度。”
    萧驰野在跟萧方旭对视间沉默。
    “你在阒都训的是步兵,骑战靠的是陆广白给的经验,但离北没有边郡那样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我们想要拥有墙壁只能依靠重甲。”萧方旭往火盆里扔了几块炭,“你大哥给离北铁骑减掉了重量,但我们仍然没能突破东面的那条线。”
    萧方旭看着火盆。
    “阿木尔的变革实在太快了,他已经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把离北铁骑摸得清清楚楚。简单的加减无法抵抗这样的边沙骑兵,铁骑必须做出从来没有过的改动。”
    这是离北铁骑的窘迫之处,阿木尔训练出了蝎子部队,按照他们上回交锋的结果来看,这支队伍的铁锤就是离北铁骑的克星。但是仅仅摘掉头盔就可以了吗?这意味着离北铁骑的重甲已经出现了裂痕,这让萧方旭束手无策,而他又不得不继续冒险,因为这是离北铁骑仅剩的优势。如果抛弃了这个优势,他们连普通的边沙骑兵都无法抗衡。
    阿木尔真的是个天才,哈森也相当优秀。边沙如今呈现出来的是种蓬勃的生机,萧方旭甚至能够想到,最迟明年冬天,阿木尔就能彻底合并十二部,到时候大周东边全线都要成为交战地。
    这是戚竹音不肯北上和离北交恶的关键原因,她在启东也看见了这只巨兽,所以她不能为了阒都纷争威逼离北,因为他们在未来势必会站在同一个战场,外敌已经强大到可怖的地步。
    怎么办?
    萧驰野枕着双臂,躺在床上,在黑夜里不断地问自己。
    他们拥有世间最好的军匠,并且数量惊人,但是他们对阿木尔没有办法,这简直要成为某种屈辱了。
    阿木尔绝对不是无敌的。
    边沙骑兵也有弱点,只是被超快的速度隐藏起来了。他必须扯掉这些东西,找到新的突破口。可是萧驰野在此刻清楚地察觉了自己的生疏,他和边沙骑兵交手的次数太少了,他针对边沙骑兵的对策都是纸上谈兵,他不能再继续这样隔着云雾想象了。
    萧驰野睡不着,他翻身起来,罩上氅衣出了帐子,在营地里看见了和士兵交谈的萧方旭。萧方旭看见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在萧驰野坐下来以后,递给他一碗奶茶。
    “明早出兵,不睡觉是大忌。”萧驰野喝着热奶茶。
    “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三日不睡照样生龙活虎。”萧方旭的氅衣陈旧,边沿磨损得厉害,被陆亦栀补了又补,他都不肯换,因为这是妻子做的。
    萧驰野咽着茶,皱眉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火堆“噼啪”炸响,父子俩并肩坐了半晌。
    萧方旭说:“觉察到吃力了吗?”
    萧驰野没回答。
    萧方旭便看向小儿子,须臾后,说:“你以前想飞,于是和猛死磕。如今想赢,还是在死磕。”
    萧驰野叹气:“这是谁的毛病?”
    萧方旭笑出声,说:“不是我的,是你娘的。”
    萧驰野摩挲着碗边沿,停顿了一会儿,道:“你二十三岁败给了阿木尔,我二十三岁败给了哈森。”
    “我用了七年的时间才把这笔账讨回来,”萧方旭的眉眼被火光笼罩,显得很英俊,比萧驰野更具威严,“你明白那种感觉,我败给他的时候,找不到自己往后的方向,我甚至一度认为,我不具有成为统帅的天赋。我在落霞关见过很多优秀的主将,其中不乏真正的天才。你不知道吧,”萧方旭勾起笑,“那会儿万众瞩目的人是戚时雨,他把启东变成了强兵,五郡总帅真的太强了,我看见他,我看见他们,我认为自己没有才能,根本无法站在和他们相同的战场上。”
    火光摇晃,影子里都是金戈铁马。军旗被吹得像是要撕裂了一般,但是这里很宁静,好似天地最安定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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