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宅屋

18/心雨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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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忽视他身上的半旧棉衣,单凭他微扬的美丽面孔和不屑一顾的神情,楚鸾几乎可以被认作京中的最被娇惯的倡优。曾偏安一隅的前帝王和下九流行业的心境也有类同之处。他在幽闭的室内往复踱步,脚踝上仿佛有不可见的银链拴住了他,不肯叫,不肯食睡,只有眼睫如扇的秀美侧脸,骄傲甚至盲目,在窗前唯一的光线中一遍又一遍地掠过去。
    亦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司宾寺探看这个已经确实变成俘虏的少年皇帝。在成为楚哀帝之前,他实际在位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要长。只是性烈如火,像离开故土就不进水米、难以手养的名禽。亦渠走过花园中的小亭,池塘水已近干涸,残荷被整齐地斩去收走。百草萎顿,悄然开绽的白梅只显得庭院更孤寒。她呼出一口热气,突然想,南楚应该从来没有过这样干冷的天气。他心内煎熬,遇到此情此状应该更加难熬了。
    引路的皂吏悄声向她诉苦:“……许多天不吃了,只听他在屋内说,一定要见那日他刺伤的大人……显然是妄诞之言……但小人等听上头说不许伤了他的性命,看他脸色发白,急得没法了,这才找来大人……”
    亦渠呵一呵手:“无妨。”她想起今早从宫中誊抄送来的邸报,心里忽然一沉。紧锁的大门咿呀推开,皂吏守候一旁,准备随她进去。
    楚鸾背对他们,背影分明如拔节生长的春竹,还是纤瘦的少年形貌。他略别过脸来:“出去,我只见他一个人。”
    皂吏正为难,亦渠又是摆摆手,独身走进去。她阖上门前朗声道:“不要紧,若是他再刺我一刀,我一定大声叫喊,让你们赶紧进来救我。”
    恢复昏暗的室内,只闻楚鸾喑哑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刺你第二次。这次请你来,无非是想向你致歉。”
    “殿下客气。亦某担当不起。”她走近他,顺势扫视屋内陈设。冷冷清清,无甚装点。当然也没有能当作利器使的尖锐之物。大概礼舍中的人都怕他再做出什么了不得的糊涂事来。
    “大人雅量。误伤大人,鲁莽之举,确是楚某之过。”他大概意识到她打量到了自己身上,于是回过头,平静地与她对视,“当日孤……楚某刺往中原皇帝时,见大人立即反应过来,独臂当刀。当时楚某就料定,亦舍人是忠肝义胆之士。”
    ……。建议你可以重新料一料。亦渠不言语,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还是生硬地称呼文鳞为中原皇帝,丝毫没有称臣之心。又是下意识地走往窗边,他被光线刺得微微蹙眉:“而中原皇帝,看起来也十分在意你。”
    这我知道。亦渠漠然,目光停在他犹豫微启的双唇上。本该是淡粉的嘴唇亦是血色淡薄,他闭眼时,整张脸便像瓷面上画出的美人图。毫无生气。
    “你当时大概因痛昏了过去。”楚鸾闭着双眼,长叹一口气,回忆道,“他也被划伤了一道,但立即下榻抱着你,托住你被扎伤的那只手……”
    ……。亦渠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明显大为震动。”楚鸾苦涩一笑,“我本以为中原皇帝软弱无知。但他抬头看向我时,目光凶狠,像是要活剥了我。”
    由于觉出了一丝尴尬,亦渠开始神游。
    “不过后来,他还没来得及发怒,就也晕倒了。”楚鸾睁开眼,扬眉,“看起来他身体不大好,说不定活不过我呢。你们选继位者时,难道不考虑选个长命的吗。”他恢复了嘲讽的语气,看向她,脚步轻盈地走向她:“好了,我的话已经说完,刺伤你是我无心之失,我已经向你致歉,便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他停在她面前,仅一步之遥。他再次闭上双眼,长出一口气:“大人可以叫中原皇帝将我处死了。”
    亦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放弃抵抗的高傲面孔,看起来尤为凄凉。她忽然反应过来:一定是司宾寺封闭的环境里消息不够灵通,他还不知道文鳞不打算处置他。这几天不吃不睡,大概是因为面临未知的死亡,心中惴惴难安。死前最后唤她过来,只是为了跟她倾倒一些细碎的歉意和临死的感言。要不然说楚人单纯又浪漫呢,快死了还在起劲地描绘别人的浓情场面。
    亦渠静了片刻,拎起袖口道:“可是我的手还没有好。到现在也疼得骨头缝痒。”
    楚鸾讶异地大睁眼睛。眼中显然又多了些歉疚。
    “等亦某的手痊愈了,长河的凌汛也会平息,想必冰凌暖化后,河水流动会更加湍急,从京到楚,半个月也就抵达了。”她状似珍视地托着自己的伤手。
    “……什么,尊驾是什么意思。”他神色忽然茫然无定,求解地紧紧盯着她。怕她是逗引他的无心之言,怕是一场永远无法归去的梦。
    “陛下宽仁治世,虽然眼神凶狠了点,事后想来,陛下也不以此事为意。”她继续解释,“我见殿下苦闷,便向陛下谏言,请求送你归乡。”
    “这……”他目光躲闪,密长的睫毛上似有盈盈水光闪动,“这怎么可能,哪有放俘归去的道理……”
    “如今是新朝了,气象自有不同。”她兜着手,对他狡黠一笑,“再者,殿下也说:皇帝他,十分在意我。”
    这下好了。她离开之后,楚哀帝虽然还没到楚乐帝的程度,但立即叫传了几个菜进去。口中还骂着北人菜色粗糙,脸色倒已经有了些血色。亦渠袖手走向马车,童仆为她掀帘。她落座,从小桌底座的暗盒里取出看了一半的邸报誊本。
    上面写着,楚人已经另拥一个楚氏子弟为帝。也就是说,这个哀帝不再被尊,也不再被悼念。如今楚人正在招拢私兵,似乎又有阴云密布之势。
    而幽室里反复踱步的少年,为了王族的体面和血性,性命都可以不要,却连最后的帝王身份都即将被剥夺。他坚守的虚名正在奭然四逝,比北方的干雪更加脆弱无常。他分明已经是企图跳腾飞去,在半空却发觉无处落足的鸟。金銮垮塌,陋室冰寒。
    亦渠觉得头疼。这该死的不宜时的心软。亦某到底为什么要骗他,他能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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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蜃驻足在城南的泥泞大道上,甩动手腕,马鞭在空中呼响。高头大马,银鞍金勒头,城南地势低潮,很少见这样的贵人。其实以他的腿疾,他根本不能骑乘,只能要人在前引马。而为他引马的男仆丘丘极目远眺,也不明白主人在此荒地是想看到什么景色。
    “僧寺一般都亲近世俗,聚集在城中四通八达之处,为的是方便释讲佛经,勾些善男信女来施舍。”他弯折马鞭,往身后指了指,“而我见城南这里有一座观,破败凄凉,大概是不愿意和世俗沟通。说不定里面有入了化境的真人。”
    丘丘不是很懂。他母国的宗教信仰和中原的文化完全不同。但他继续静静聆听。
    “丘丘,本王要住在这附近。”他凝视着远处的小观,门总是紧闭着,像一张欲吐露秘辛却缄默不言的口,“本王要等待真人重新出世。”
    丘丘仍然不明白。他只能陪着文蜃沉默地停在原地。他不知道文蜃脑海中闪过了十年之前,宫墙外的一场靡雨:
    “我希望她留下来。即使她不站在我这边。即使大家走的不是一条道,也不至于去路上太孤独。”
    靡雨未歇,文蜃担着她的大氅,拐着腿随她走向围栏。
    “阿姊,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文蜃躬身站在她身后,意图抬袖为她挡住扑面的雨丝。她却又前趋一步,把前襟全然暴露在风雨之中。
    她抬头,目光恍似看破层丛的乌云,向来雷厉风行的声气有一丝放松。她轻轻道:“因为我与她二人,总是带着点窘迫活着。”
    “小蜃,听不听得到梵铃响?”她长出一口气,雷声次第从远方响起。她的声音,在如巨大灾异降临的紧迫雷声中,显得恒远而平静,“松涛如浪,雷震如怒,那全都不是阿姊。我活着不能被人形容,死后也无法撰述行状。没有人愿意描画我,没有人能够描画我。而亦渠……她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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