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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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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好了……”莲生欢然拍手,忍不住又加一句:“你也会常去城里吗?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你会去观灯吗?”
    柳染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洞窟中一片寂静,只有哑巴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莲生紧张地在袖内对着手指,过得片刻,才见柳染轻轻摇了摇头。
    “不会。”
    ——————
    正月十五,上元节。
    全城设灯,火树银花绵延数十里,宛若一条条游龙奔腾敦煌城中。这一夜没有宵禁,全城无眠,少男少女们几乎全部走上街头,赏月观灯,说笑玩闹,整夜尽情嬉戏。幽深夜色里,明月朗星与人间烟火两相映照,四下里通明瓦亮,人流熙熙攘攘,整个城池依然如白昼一般。
    “呯呯……啪!”
    空气中回荡着爆竹的暴响,浓烈的烟气与火-药气长久不散。时而有顽皮孩子点燃一枚爆竹,出其不意的一声大响,惊得路过的少女们一阵阵娇呼。
    甘家香堂的一班小姑娘一起相约出行,在这美妙冬夜里走桥摸碑,嬉笑玩耍。据说走过城中所有的桥,摸过巷口所有的碑,就能驱妖魔,祛百病,保得全年平安,至于灵不灵验,谁理会呢?那一只只提在手里的花灯,摇曳着缥缈迷离的光影,映在一张张饱满如蜜桃般的小脸上,映在那甜美纯稚的少女微笑上,背后衬着无边无际的万家灯火,正是人间最为幸福美满的画卷。
    “莲生,莲生,还有这里呀!”
    莲生赶忙举着莲花灯挤上去,只见是圣母娘娘庙门前的门墩儿。看着平平无奇,但是小姑娘们一个个地都上前摸一摸,双眸一霎一霎,闪烁着神秘的笑容。
    “快,都来摸摸,是求姻缘的,上元摸一摸,求得意中人!来摸来摸,心里想着你的意中人……”
    “我才没有意中人!”杜若正被众人拖着手按到门墩上,口中连声辩解:“我才没有……才没有……啊……”
    莲生一见她那瞬间涨红的小脸,已知这小姐妹心中一定想着她的梅小郎,不由得吃吃笑得弯下了腰。众姐妹都心照不宣地笑着,硬把莲生的手也按到门墩上:“来来来,想着意中人……”
    “我没有,我没有!……”
    “摸了就有了!”
    光溜溜的门墩儿,已经被摸得滑润如玉,在如此严冬,也触手生温,并不寒凉。不知有多少女子的心愿维系在这里,多少爱慕,多少痴心,悄悄附着在这无知无觉的石头上边,让它仿佛有了生气,有了灵性,能够感知和传递人的心神……
    莲生的心头,一瞬间陷入浩浩深海,迷茫混乱,旋动着无尽暗流。她哪里顾得上想什么意中人?那救命香方还没有解明,半个月来冥思苦想,始终未能想到一个能够通心的妙方;香试就在二月,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时日如梭,愈来愈近;得知那飞天竟是男女双身随心而化,且是香神与音神合体,而她苦水井一名小孤女,恰好也会食香弄香,恰好也有变身的异能……
    本来已经纷纷扰扰的命运,又加上这一道道喧扰,让她中心如沸,全无片刻安宁。然而这一切喧扰中,仍然渐渐飘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第62章 吓死人了
    人心如海, 连自己都不曾知道, 深藏着什么样的波涛汹涌, 什么样的暗流徘徊。原来真的已经有这样一个身影, 不知不觉中占定心头,飘飘渺渺,乍隐乍现,只等待这一刻的唤醒。不愿去想,不愿去认, 但任凭怎样忐忑,张惶,那身影也如牢牢扎了根一般,坚定, 深沉, 势不可挡,越来越近。
    湛亮的双眸, 勾翘的唇角, 永远盛着几分从容笑意,浓黑长发披散,随风掠过宽阔的肩头, 洁白如雪的曲领,银灰色广袖披风……
    如霞飞红瞬间烧燃莲生的小脸, 忍不住伸手遮面,掩去满腔的半喜半惧:“没有,我没有!”
    小姑娘们欢欣拍掌, 笑成一团,一声声不住逼问,莲生再疏爽磊落,也唯有跺着脚,又啐又笑地扭过身体不作答。脑海中那身影,却瞬间变得更加清晰,自那夜色暗沉的远方,如风般直逼面前。
    这……不是幻影!
    是他!
    莲生遥望巷外,一时间目瞪口呆。那里正在行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前面那人身形高大而修长,头戴一顶灰纱帷帽,然而身上披风正是前日莲生见过的那件,微风于匆匆行进的步势中袭入,吹开纱帷一角,月色下现出的,正是那张深藏心底的面容。
    他瞥一眼路边这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足不停步地行过,身后一个弯腰驼背的身形,也戴着一顶黑帷帽,快步跟上,两人一起消失在黑暗的巷子尽头。
    莲生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半个身子都有点僵麻。手中莲花灯微微颤动,烛火摇曳,映得她的影子在圣母娘娘庙的门墩儿上疯狂地跳来跳去,长久不能止歇。
    “怎么了,走啊?去拜圣母娘娘。”小姑娘们已经一窝蜂地涌入圣母娘娘庙,只剩杜若笑眯眯扯动莲生袖口:“摸一下就得了,还摸个没完!”
    “是他!”莲生的视线,还停在柳染身影消失处,胸口心跳,咚咚咚急骤难捺:“他说了不来观灯的,居然又来啦……”
    “谁呀……”杜若一言出口,恍然大悟,激动地踮起脚尖,望向小巷深处:“柳小郎?怎么不喊我看,在哪儿在哪儿?”
    “那儿,那儿……”
    “走走走,我看看是个什么人,”杜若拉起莲生的手,压抑不住吃吃的轻笑:“有没有你说的那样好!”
    窄巷狭长,街市的喧闹被重重高墙阻隔,隐约缥缈于另一个世界。杜若与莲生交执双手,窃笑着摸索前行,一路越走越是幽黑,渐渐地只余浓重的黑暗,黑得似深渊,似幽冥。
    深陷茫茫静寂,四顾不见尽头。一团漆黑中仅有这小兔子灯和莲花灯挤在一起,映出两个小小光圈,昏黄烛火摇曳,照着两张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脸。
    “好黑……他们人呢?”
    “不见了,走得好快。哎,真是来观灯吗?走桥摸碑也没这么快法……啊哟……”
    轰的一声轻响,漆黑深巷中燃起一团闪亮的赤焰,是兔子灯与莲花灯撞来撞去,烛火引燃灯笼,瞬间烧作一团纸灰。两个小姑娘慌忙甩手后退,正手忙脚乱地抖拂裙角,火光中猛然一团黑影暴起,巨大的阴影迅疾地铺满身后高墙。
    杜若与莲生一齐尖叫一声,莲生一把抱住杜若,急退两步缩向墙边。
    地上灯笼燃烧正盛,高扬的火焰照亮眼前人影,一身黑衣黑裤,头戴黑帷帽,仿若黑暗里浮出来的鬼魅般逼向二人,透过面上纱帷,依稀可见一双精光烁烁的眼眸,利刃一般在两个小姑娘的一身上下扫视。
    “你,你要干什么?”
    莲生与杜若僵立当地,一动不敢稍动,黑暗中只听见杜若的牙关嗒嗒嗒不住作响。
    那人一声不答,只瞪视着两个姑娘,眸光凶恶凌厉,透着凛凛杀机。
    转瞬间火熄烟灭,巷中又陷入一片漆黑,比先前还要更黑。
    地狱一般的深黑。
    “救命啊!”
    杜若哭出声来,踉踉跄跄拔足便逃,莲生紧紧拉住她的手,两人一齐在黑暗的巷子里慌不择路地飞奔。曲巷纵横,也不知跑了多远,唯有一见前方有光影便拼命奔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地不知摔了多少跤,终于奔到喧哗笑闹的巷外人群中。
    背后那黑影,早已消逝无踪。
    “吓……吓死人了!”杜若软软蹲到路边,呜呜咽咽地哭泣:“搞什么鬼,吓死了,我要回家……”
    莲生也心惊难捺。那黑影分明便是跟柳染在一起的那个哑巴,上次见他,也是如此目光凶恶,只是这次更是满怀敌意,比先前更加可怖。是想行凶吗,还是只是有意恐吓?是发现莲生与杜若跟在后面,心中不快?毕竟跟着人家是有些无礼,刚才一时兴起,现在回头想来,莲生自己也觉得理亏……
    “走,快回去,绕过这里,去找苏合她们……”
    两个小姑娘惊魂稍定,又挽起手来,一路东张西望地寻着路径走回。前方已是犀照里,在圣母娘娘庙两条街外,虽然深夜,但是路上人来人往,两旁花灯高挂,时不时地爆竹声声,热闹的节日气氛毫未减褪。不远处一座府第,门前悬了一排七彩宫灯,大书“福禄寿喜”四字,烛光绚烂,甚是惹眼,清晰映照出阶上站的一人。
    灰纱帷帽持在手中,正与门房对话,背影修长高大,长发披背,正是柳染。
    身后站在阶下的,便是那形貌可怖的黑帷帽哑巴。
    莲生一把握紧了杜若的小手,两人急忙避向路边。
    “……郎主说了,无形也无神,全然俗品,失望得紧。”那门房将一卷画轴塞入柳染手中,顺势将他推出门外:“不要再来了。”
    “还请帮忙分说分说,我诚心苦求,只求一见而已,齐老先生若是不满意,我重画一幅便是……”
    “再画能好到哪儿去?郎主说了,俗不可耐!”
    柳染还待上前,门房已然大不耐烦,凶横地挥动手臂,连推带搡地驱赶。冬夜冰雪遍地,门前台阶干硬湿滑,柳染被他用力一推,踉跄摔下,一跤跌在混着碎冰的泥水中。
    “你们这些画师,也就糊弄糊弄那些俗人而已,岂能入得了我家郎主的法眼!”
    呯的一声,大门重重关上,震得黑漆门扇上的一对门环呛啷啷一阵大响。那弯腰驼背的黑帷帽疾步奔上,冲着紧闭的大门愤声大叫:“咿!咿!哇啊啊啊啊……”
    跌在冰雪泥泞中的柳染,一手按地,怔怔望着大门,良久不动。月光灯华,雪白如练,倾洒在他双肩,映得那头直披腰背的长发愈发浓黑,双眸愈发深邃,而面颊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唇角更是牢牢抿紧,神情僵冷如冰。
    “咿,咿……”
    那哑巴回头搀扶,柳染挥手拂开,自行挣扎起身。清雅的银灰长袍,已经沾满泥水,手上也被碎冰轧出血迹,他全然视而不见,只将手中帷帽戴回头顶,系带系于颌下,一帘纱幕,顿时严严密密地遮住了头脸。
    手中那卷画轴,被他用力攥在手里,攥得那样紧,和着血迹、泥水,扭成皱巴巴的一团。
    立于路边的莲生,心中一阵剧跳,正不知如此迎头遇上该如何是好,只见柳染根本没有看她一眼,身形一转,衣袂带风,已然向着来路行去,步伐迅疾而坚决,转瞬间便已走远。那哑巴匆匆小跑着跟上,与柳染一起,消失在杜若与莲生呆怔的凝视中。
    ——————
    “这个柳小郎,可比梅小郎差远啦。”
    荟香阁二楼,清雅明亮的制香工坊。杜若两边嘴角使劲地向下撇着,挥动双手把案上的一坨香泥捣得稀烂:
    “冷口冷面的,冷得像块冰。根本不理人的,始终都没有看我们一眼。身边还跟个凶神恶煞的哑巴,也不知道是不是个杀人犯,吓死个人,若不是和你在一起,真要把我吓掉了魂……”
    “才不是,他平时根本不这样。”莲生赶紧辩解:“我先前见到他,一脸都是笑,眼波里都带着笑,友善得很。都怪那门房不好,狐假虎威,粗鲁横蛮,他想必十分烦心,面色自然不太好看。那哑巴么,可能是看咱们跟着他……”
    “谁没个烦心事呢?梅小郎说他阿娘病着,靠他抄经赚药钱,就这样苦楚,对我说话时候也笑眯眯的,一点不会冷落我。这样的人,才值得人家对他好,不然为什么要一张热脸往冷屁股上贴呢?”
    “什么热脸冷屁股的……你又没见过柳小郎平时的样子,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说话有多和气多耐心吗,知道他多博学吗,知道他画画多好吗,就凭他的才华,再怎么骄傲不理人都不为过。”
    “画画不见得有多好吧。”杜若悄声笑起来:“咱们是不懂,只觉得好看,可是你听那门房说,齐老先生嫌他的画俗不可耐,无形也无神。梅小郎那笔字可是公认的好,天王寺的住持说……”
    这下子莲生可不高兴了。用力鼓起嘴巴,将手中香泥揪成剂子,一颗颗搓圆、捺扁:“就你的梅小郎好,天下第一好。不理你了!”
    说来自己心里也是一团烦闷,比这室中空气,比外面的混沌天色,更加纠结不清:那齐老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这样嫌弃柳染的画?
    敦煌城中著名的画师,莲生也略知一二,并没听说过齐老先生这号人物。柳染的画作,莲生是亲眼见的,其精妙传神,哪是寻常画师可比,怎会落下“俗不可耐”“无形无神”的评语?难道是莲生的眼睛出了毛病,杨七娘子、花神庙的道姑,还有那么多赞誉柳染画作的人,眼睛全都出了毛病?
    被一把推在泥地里的柳染,苍白如纸的面色,衣襟上的淋漓污水,手中斑斑血迹……
    世间最大打击,莫过于自己引以为傲的技能被人踩在脚底吧?一个知名画师,被人当面说自己的画作俗不可耐,这是何等的践踏,何等的折辱,比身体上的挫磨更要痛楚百倍!真不知那清雅绝尘、一身隐然傲岸的人,要怎样将这口气强忍下去?
    他找那齐老先生,到底是要求什么呢?
    拜师?求画?看起来甚是急切,不是一般期求。瞧着临走时那神情,也绝不会就此放弃,定然还要努力争取。只可惜自己对画画一无所知,要如何才能帮得到他?……
    蓦然间身周一片静寂,静得突如其来,所有喧哗说笑,都如被刀切了一般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莲生的意中人,这里先声明一下:本文的标签是“情有独钟”“甜文”“爽文”哦,决不会让我的男女主陷身多角恋爱、拖泥带水缠夹不清、爱着这个也爱那个、跟了这个又想那个之类,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
    但莲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不是穿越,不是重生,不具备成熟的人生经验,对世界对自己,对能力对感情,都需要一个逐渐认识的过程。希望各位小天使们可以耐心陪伴这样一个小女孩的成长,请相信她一定不会辜负任何人。
    ☆、第63章 桂花婆娘
    莲生愕然回头, 只见大堂角落处楼梯笃笃作响, 一个雄壮的身形踏步上楼。
    是工长陆申前来巡视。
    所有香博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彼此面面相觑,递送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莲生顿时也忘了与杜若的口角,伸手扯扯杜若的袖子,两人头凑着头, 互相眨眨眼,憋笑憋得扑哧扑哧作响。
    靴声橐橐, 是陆申已经走到案前,平素黑漆漆的脸色,此时怪异地微红着,凶横的小眼睛瞄瞄杜若, 瞄瞄莲生, 又瞄瞄周围众人,口中厉声咆哮:“笑什么笑!不好好做工,瞧我砸不扁你们!闭嘴!臭丫头!一个劲儿地笑什么!”
    身后有人哧哧笑着低语一句:“我们啊,吃了太多桂花酱……”
    大堂里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所有香博士们笑得前仰后合, 用力捶着大腿和条案。莲生早已笑到扑在杜若身上,两个人也不顾陆申就站在身边, 爆笑着在锦褥上滚成一团。楼梯口挤满了脑袋,是一楼的香博士们也闻声挤上来, 个个笑不可抑地望着呆立在大堂中央的陆申。
    “你们这些臭丫头!”陆申懊恼地握紧了双拳。
    昨日上元之夜, 甘家香堂的这班小姑娘们涌进圣母娘娘庙拜神, 却不料在大殿里遇见了陆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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