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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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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何况,他手足上还有一副名为“道义”的铁镣。
    今日礼部已着手卜算婚期,下一步就要派人来核对生辰八字,准备六礼。也许互相试探该结束了,他需要跟傅深开诚布公地谈谈。
    在元泰帝和傅深的博弈中,他不能只做一颗被人推来让去的棋子。
    棋子也是有尊严的。
    他裹着一身秋夜清寒,站在夜色里,像被一层屏障从人间隔开了,剪影仿佛有种难言的寂寥。
    许久之后,正厅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肖峋看见他站在院里时明显一愣,脸上立刻浮现出狐疑之色。傅深分明隔得更远,但架不住眼神好,一眼就看到了严宵寒,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又像两尾游鱼一样各自滑开。
    严宵寒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施施然越过肖峋走进房间,态度自然地问:“谈完了,要送客?”
    脚步走动间,寒气扑面而来,傅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在外面站了多久?”
    严宵寒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轻轻一笑:“北燕军两位高手在此,严某焉敢冒犯。”
    “我看你是冻傻了。”傅深嗤道,把桌上热茶往他那边推了推。
    严宵寒从傅深面前把他的杯子抄走,笑道:“多谢侯爷体贴。”
    傅深皱眉:“……那是我的杯子。”
    “暖手而已,我又不喝,”严宵寒脸上满是真切的无辜,“侯爷以为呢?”
    傅深:“……”
    肖峋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俩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不,针锋相对,要不是凭着对傅深多年的了解,知道他没有那方面爱好,差点都要以为他们俩假戏真做了。
    “将军,”他上前对傅深道,“此间事既已暂了,请将军回府休养,马车就在门外等候。”
    “不行。”
    两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说话的人,傅深还挑了下眉。
    严宵寒:“侯爷身染风寒,腿伤尚未痊愈,侯府缺医少药,反而容易耽误了病情。侯爷不如先安心在我这儿住着,等沈遗策把身体调理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什么打算,”傅深笑问,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跟你完婚的打算吗?”
    严宵寒:“否则呢,侯爷以为自己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傅深脸上的笑容彻底褪去:“你想软禁我?”
    严宵寒摇了摇头,道了声“借一步说话”,把傅深带远一些,俯身在他耳边悄声耳语几句。
    傅深听完后久久不语,定定地盯着他,沉默片刻后忽然扭头对肖峋说:“你都看到了?”
    肖峋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傅深:“那就这样吧。”
    “什、什么?”肖峋懵了,“将军……”
    傅深不怎么有耐心地说:“你也看见了,严钦察使垂涎本侯美色,强抢民男,将本侯扣押在他府中,不许外出。所以这段时间有人找我,就说我被留在严府养病了。”
    肖峋:“……”
    他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严宵寒。
    严大人被从天而降的一口大黑锅砸的眼冒金星,都快站不稳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道:“就按侯爷说的办吧。”
    肖峋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严宵寒在朝中的名声会那么差了——据说他跟傅深每一次吵架,无论是输是赢,第二天全京城的风向都是“朝廷走狗又在残害忠良了”。
    第14章 旧梦┃寒食东风御柳斜
    送走肖峋后,两人回到卧房,傅深道:“你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解释一下。”
    “没听懂就敢让肖峋走,”严宵寒弯起眼睛,“不怕我真的软禁你?”
    傅深真想给他一脚:“别扯淡。”
    严宵寒:“你这段时间留在我这里,我帮你争取一次回燕州的机会。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我不是问这个,严宵寒,”傅深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在问你,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你是皇上最青睐的臣子,最得圣宠的心腹,离登天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要帮一个天生立场敌对的人?
    严宵寒依然弯着眼睛,可刚刚眼神里那种温柔的揶揄已经不见了,他仿佛瞬间披上了一层刀枪不入的铠甲,浑不在意地道:“这世上既然有不二臣,当然也就有二臣。”
    傅深:“你不必妄自菲薄……”
    “我的侯爷,别天真了,”严宵寒笑道,“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还费心替我遮掩什么?你我虽然同在朝堂,但你是治国平天下,而我仅仅是为官而已。不为名,只为利,不为天下人,只为我自己。”
    “逐利而往,择木而栖,这就是为官之道。”
    “所以,”他说,“我没有站在你这边,我站在了对我最有利的一边。”
    他是棋局中的一颗棋子,也是第三个执棋的人。
    他可以为一方所用,冲锋陷阵,也可以一言不合就掀了整片棋盘。
    既然元泰帝不喜欢手中的兵器有太多想法,那就干脆让他当个手无寸铁的孤家寡人好了。
    因为棋子不高兴了。
    “行,好啊,难为你能坦坦荡荡承认自己不是个东西,”傅深气极反笑,“那你还把我带回来干什么,怎么不让我干脆淋死在宫门口算了?”
    严宵寒无所谓地道:“当然是因为垂涎侯爷你的美色。”
    傅深:“……”
    他这种杀伐决断的一方将领,最讨厌京城官场中东拉西扯虚与委蛇的风气,严宵寒也知道他的脾气,轻飘飘地笑了一下,赶在他爆发前安抚道:“傅深,别再找理由替我开脱了。”
    当他不再叫“侯爷”,而改为直呼其名时,身周那层铠甲仿佛脱落了,露出一个遥远又熟悉的侧影,那是傅深最初认识的严宵寒。
    “在兵权与君权之间选一边,和随手帮你一把是两回事。你我相识数载,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陷在那里。”
    真像他自己说的,严宵寒把朋友间的“道义”和朝堂上的“道义”分的太清了。
    傅深终于也哑口无言了一回。他不喜欢靠动嘴皮子来说服别人认同自己的想法,今天三番两次的诘问已非常态,他耐心告罄,也不悦于严宵寒的“自暴自弃”,沉着脸道:“说完了吗?”
    严宵寒一听就知道他要发火了。傅深先当少爷,后当将军,惯于说一不二,有时发起脾气来真的是很……不讲理。
    即便如此,严宵寒还是顶着满头的阴云坚持道:“一会我让人送药过来,你记得……”
    傅深冷冷道:“滚出去。”
    严大人不愧是俊杰中的翘楚,立马乖巧闭嘴,圆润地滚了。
    当夜傅深被他气的睡不着,腿伤隐隐作痛,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脑海反复回荡着严宵寒那几句话。
    他其实想问,如果换做别人,出于朋友之间的道义,除了拉他一把,你也会把他带回家里精心照顾、衣不解带地守夜、不厌其烦地叮嘱他喝药吗?
    你也会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不反”吗?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声渐起,雨打窗棂,叮咚声催出刻骨酸痛和微末睡意。傅深阖着眼养神,耳尖忽然敏感地一动,听见门外传来压的极轻的脚步声。
    是严宵寒。
    他把呼吸放平拉长,装睡功夫一流,完全闭上眼睛,只靠听声分辨对方动作。同时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却都如浮光掠影,一个也抓不住。
    傅深不想承认他其实在紧张。
    严宵寒轻手轻脚地走近床前,傅深只觉得腿上一重,紧接着脚边的被子掀开一角,一个暖呼呼的东西被塞进被子里。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多做停留,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等门板无声合上,傅深睁开眼睛,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清了自己腿上多出来的一床被子。小腿碰到坚硬的热源,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一下,是个银质的汤婆子。
    窗外雨声淅沥。
    受伤的腿脚血行不畅,盖着被子也暖不过来,他本来不太在意疼痛,可一旦尝到这个小汤婆子带来的暖意,方才的冰冷忽然变得无法忍受起来。
    你对“别的人”也这么无微不至吗?
    傅深仰面躺回床上,望着床顶发怔。他想自己或许真的不适合朝堂,北燕统帅可以挥刀斩断来犯之敌,却被一床被子和一个汤婆子轻而易举地绑住心神,温柔乡尚且挣脱不开,日后还怎么面对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真操蛋啊。”他心想。
    也许是睡前想的太多,一会儿是严宵寒一会儿是元泰帝,很少做梦的傅深居然梦见了自己少年时。
    十六岁,他第一次遇见严宵寒。
    元泰十八年寒食节,皇城的夕阳辉煌壮阔。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这天元泰帝外出祭陵,禁军随行。恰好傅深与相熟的一群公子哥外出踏青,日暮时分方归城。
    正值初春时节,城中士女游人如织,一群英俊潇洒的年轻公子策马入城,引来无数注目。更有大胆女子将手中绢帕或是斗百草所用的各色花朵掷向众人,声势比“掷果盈车”不遑多让,盛况空前,百姓驻足,城门处一时热闹非凡。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披坚执锐的禁军当先冲进城中,人群自动让路,为首者高喊:“御驾出行,闲人退避!”
    人群在傅深面前汇集,前面的连连后退,后头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拥堵不已。眼看禁军就要冲到跟前,傅深急忙拨转马头避让。谁知他这一侧身,恰好避开了一朵掷向他后脑勺的花。
    那花长了眼睛一样,绕开傅深,直飞向策马经过的禁军面门。扔花的人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傅深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破风声。
    完球了。他生无可恋地心想。
    向年轻公子扔花叫风流,向禁军扔花那叫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那禁军扬手截住了飞来的花,诧异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傅深反应极快,立刻拉起袖子遮住脸。
    禁军:“……”
    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御辇已进了城门,禁军开路,百姓跪拜。傅深这一行人都是勋贵子弟,其中两个身上还有恩荫的武职,好巧不巧地跪在了最前方。
    元泰帝也注意到了这群鹤立鸡群的公子哥们,还特意停下询问。武官一系,数颖国公府风头最健,因此傅深不可避免地被皇帝单独拎出来勉励了几句。他在石砖地上跪的腿都疼了,皇上才大发慈悲地起驾回宫。
    御辇继续前行,接着是禁军们鱼贯而过,傅深规规矩矩地跪着等皇上走远,马蹄忽然在他面前停驻了一瞬。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深邃含笑的眸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春风深处。
    傅深的视线从他的眼睛滑落到他执缰的手上,注意到他掌心里握着一朵粉白的花。
    ……是刚才那个禁军。
    傅深再想扯袖子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浅色唇角一勾,策马扬长而去,随手将那朵花丢回他怀中。
    而且手劲非常寸,花朵正好卡在领口。简直就像是……故意的。
    尚且青涩的傅深就像个被狐狸精勾了魂的书生,满脑浆糊地站起来,眼神空茫,那一笑仿佛融进了晚照,还残留在他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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