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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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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只是……你又如何断定这孩子娩出的时候已经死了?”长公主心有余悸道。
    这婴尸也腐烂了一月有余了,再加上婴孩娇嫩,相较于母体要消蘼得更快一些。李归尘将整具尸首自胞衣宫体中剥离出来的时候, 淡淡青绿色的血肉便如同将要融化的椴蜜, 再经不得任何翻动了。
    一看身下,果不其然是个皇子。
    蒲风看了几眼尸首, 只觉得心头起了几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有些嗓音喑哑道:“若是再早上半个多月,倒也能根据胞衣的颜色判断此事,可现在腐烂严重,实在是看不出了。死人是不可能生出孩子的……不过还有一点,若是贵妃入棺的时候还有一息尚存娩出此胎的话,不大可能将整个宫体也这么生出来,再说了,棺内如此整齐,哪里有半点挣扎的痕迹……”
    长公主听得将信将疑之时,李归尘忽然将话音儿接了过去,清冷平静道:“再有,这孩子的肺叶干瘪不曾充盈过,的确是胎死腹中的征兆。”
    肺……长公主脚下一软,咬着牙扫了一眼婴尸更是面上失色,有些诘问李归尘道:“即便是夭亡了,说到底也是皇家的骨血,杨大人便是如此敢冒天下之大不违?”
    蒲风闻声也定睛在了那副婴尸上,只见李归尘莹白的手指间捏着一把煅淬得闪着寒光的小刀,而他正垂眸看着面前敞开胸腹的细小尸首,面上是令人望之生寒的神色。
    可他只是淡淡道:“还请长公主恕罪,若非如此不能理清一些事情。”
    这句话实在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可蒲风心中蓦然一痛。她隐隐觉得此事背后的真相无人可以承受。
    公主迟疑着点了点头,蒲风便有意补充道:“贵妃身后的尸斑淤血并不重,想来死前曾有失血,且周身没什么伤痕,我想这问题大概还是出在什么病上……”
    说实在的还有蒸尸熏酽醋之类的法子,不消多想也该知道肯定可是不能用了。
    “现在定下死因尚早。”李归尘轻叹了一口气,只因他细细检验了婴尸,更觉得此事很难下出定论了。
    即便是贵妃不出事将此胎生下来,只怕更是一场轩然大波——这小皇子的脚上只有二指,有些像是牛蹄子,是个畸胎。
    这样看来,原本京中流传的那些闲话早晚会变成一柄利剑,直中大明的心房。
    或者,弑君弑父之说盛起之事,正是景王兵临城下之日……可问题便在于,如今新帝并没有将此案交给他去办,只是让他镇压京中关于“阴胎”一事的风言风语罢了。李归尘能感觉到圣上自从登上了宝座之后,整个人已经开始慢慢变化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风姿绰约的长孙公子。
    即便圣上当年的那副模样大抵也是一种伪装罢了。
    无疑圣上想要隐瞒什么,是以当时张全冉才会如此敷衍了此事。如今圣上打算防人之口,已经是棋落下风了。世上哪里还有密不透风的墙?
    蒲风的话又将他的神志牵回了面前的尸首中来,“小皇子是不是……已经长牙了?”
    他一早扒开唇瓣就看到了青紫的牙床上的确是上下各有两颗刚刚萌出的小牙,那是一种覆上了浑黄粘液的乳白色。
    蒲风看在眼里,完全不能解释这婴尸为什么看起来会这么大,明明只是个胎中不足八个月的孩子,何以还长了牙出来?
    长公主经受频频打击,红艳的丹蔻也掩不住唇色的苍白,“实在是,不祥之兆……”
    便是在这一天夜里,皇城内太监宫女的居所里已经开始流传着新一轮的“秘闻”了:“这刚刚过世的那位主子果不其然怀的是个阴胎啊,你们听说了吗?万岁爷身边的红人,也就是那位锦衣卫的杨大人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来……说是那孩子长了一嘴尖牙,娘死了还能躲在肚子里吃五脏呢呢,哎呦……一直到最近足月了才自己爬了出来,开棺的时候还活着呢……杨大人一看是个妖孽,当机立断就给一刀杀了,说是那腔子里面根本就是没长心呢……”
    自然也有胆子小的,正缩在被子里轻颤着支吾道:“哥哥快别说了,你今儿出宫没看到,养心殿里的田灵公公……就是因为和对食儿多说了几句阴胎的事儿,今天上午刚被张文原给当众绞杀了……说是这事不能传的,会丢命的……”
    围坐在一处的三个人都有些悻悻,有一人啧啧嘴道:“那便不说此事了,你们可听说了,翊坤宫的猫都散了……”
    “猫散了?前一阵闹得厉害,也不知道大内里哪来的那么些个猫,见天儿地上翊坤宫扎堆儿浪叫。我就是听我师父说啊,你们也别往外传……”
    “快说,快说。”
    那人面露了得意神色:“说是那早先死殉了的德妃娘娘啊,死后化到猫身上了,这猫最长命,有九条命呢,什么干净的,不干净的,都瞅得见。德妃娘娘死得冤要索命了……”
    “得了吧,成天听你那倒霉师父跟你胡说八道,我可不信,睡觉吧睡觉!”
    也不知是众人真就这么困了,还是说“德妃”这两个字触了大家的霉头。这先帝的事,能不说便不说,反正也说不清楚,又远比“阴胎”的事无趣多了。
    果然这人一闲了,就容易生出一些多余的好奇之心来,惹了是非也不知。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这房檐之上一直都有人掀了瓦在偷听,他们今晚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尽数转为密函上的字节递到李归尘手里。
    明月无言将尽的时候,在京城的各坊市胡同间,月光阴蒙渺无人烟,却有大片大片的小张黄纸如同雪片一般飞舞在清冷的街头。
    那上面写的是短短一则小故事,讲的正是此前说书先生提起过的隋炀帝的陈妃身怀阴胎食母之事。一柱香后整个北镇抚司几乎倾巢而动,趁着黎明前的无边暗色捡拾着这些字条。
    李归尘的书案上叠放着以万计的黄纸条,明灭的烛火后是他漆黑深邃的眸子。
    “现在便按捺不住了吗?”
    一个时辰过后,天色初明,街上终于有人走动了。除了路面上多了些不引人注意的炭灰之外,没有人知道到昨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然而胡同旮旯的柴堆边正有两个本该去上私塾的小童蹲在那玩石子,那光滑的小白石蹦蹦跳跳地弹到了柴火和墙面的缝隙里……“你看,这里有好多黄纸啊!”
    “一会儿拿去给先生看看,这里面写的好像是个故事呢……”
    这字条自然是收不净的,只怕未及黄昏,京城中已经是民心有变了。
    蒲风自打昨天傍晚出了法华寺就吐得撕心裂肺的,晚饭八成也没吃……然而那股腐尸的味道只怕是洗上半个月才能下去。他镇守在北镇抚司的时候,转念间总在想她可否睡下了,有没有做噩梦……所以一待天明他就借着换便服赶紧回家了,他不放心。
    “早知道你回来就多熬些粥了,你看你这眼下黑的,昨天晚上可是又没睡……”蒲风一见到他难免有些嗔怪,而李归尘看着她唠唠叨叨的样子忽然就笑了。
    只可惜事态紧急已经由不得他在家逗留,李归尘一身素服刚要出门的时候,裴彦修正串门来。
    裴大夫远远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眉头皱成了一团,不过难得没数落他而是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避秽丸。
    “我的杨大人,老夫把妹子嫁过来可不是为了跟你受罪的。”
    李归尘回头望着站在树荫下擦着石桌的蒲风,也意识到自己近来事忙,的确是有些顾不上她了……虽然她一直都是言笑晏晏的样子,从不和他抱怨什么。
    他正歉疚地想着等这波风浪过去了,要如何还还补偿她,裴彦修却忽然紧紧拽住了他的袖子,沉着脸色和他说了几个字——“装聋作哑,点到为止。”
    李归尘一顿,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你也曾说过的,‘见之生不忍见其死’,何况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再者,平心而论圣上并不失为好皇帝,一旦干戈动,将会是上万无辜百姓生灵涂炭……这事情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又如何能装聋作哑呢?
    这一次,不能再姑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要放大招了……
    第81章 逆流 [vip]
    东厂胡同的净身房里, 蚕室内门窗皆紧闭, 伏天里燥热无比的暑气在这昏暗而充斥着异味的小屋子里酝酿着, 发酵着……门扇“吱呀”一声开了, 带进来了些许清新的气息, 大帽的黑纱帽檐遮住了李归尘的半张脸,更显得他单薄的唇色中有一种说不清的锋利意味。
    “你是太医院的徐秋?”
    通铺上原本是躺着两个人的, 昨天半夜里那一个烧得人事不省, 又接连几天什么也不出不进, 今天一早就断气了, 刚抬出去。徐主簿叉着腿平卧在床上,头发黏腻打绺儿, 眼窝乌青着往里抠了进去,早已脱了人形。
    他扒开眼睛瞥了两眼那来人, 也顾不得身下的痛楚, 忽然爬起身来打算要拜李归尘。
    “伤着就别动了。”
    李归尘坐在了他身边的床沿上, 将一张自太医院病簿册子上誊写来的药方子抵在了徐主簿的面前, 而徐秋一看到这张纸, 眼泪登时就冒了出来:“杨大人,罪臣知道这整个朝堂中,也就只有您能和东厂一较高下……我是个大夫,不懂什么别的, 只知道看病开药罢了……如果娘娘早吃了我的药, 何至于如此……”
    “你且将贵妃患病的事一五一十讲与我听。”
    徐秋仰面躺在了炕上,回想这些事情只觉得恍若隔世, 他说贵妃的病根本就是因为那些补品补药。贵妃体质湿热,又存了膏粱的火气,再加上一条忧思过度,胎象虽稳,母体却是要出大问题的。
    无奈贵妃不想受医治,他们太医院也实在是只有好说歹说跪着求的份儿,兢兢业业十年,如今蒙难至此脸面尽失,他也实在是心灰意冷了。
    李归尘又问:“早前的卢院首被贬后,一直都是白奉贤主持太医院的事宜?”
    徐主簿一想到自己身受腐刑的时候,白大人已经死在充军的路上了,难免再度垂泪,有些哽咽道:“不瞒大人说,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再也无颜见族中先人,我要说的这些话,大人可信可不信……”
    李归尘眉头轻皱,与他颔首。
    “我和白大人也有十年交情了,当时卢大人倒了之后,奉贤就顺理成章地继任了预备院首之位,先帝的身子一直都是他照顾的。”
    徐秋说到这儿面色一颓,沙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先帝早有胸痹的旧疾,这是自应天府就落下的病根子,奉贤的医术远在我之上,按理来讲,不应该不应该啊……先帝驾崩的丧龙钟声传出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是这胸痹又复发了……”
    李归尘点了点头。
    “不是说胸痹此病不能死人,而是说,这……我还记得在先帝仙去之前,有人来找过奉贤,那时我也在他的私宅,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奉贤也瞒着我。总之丧仪过后我们都很怕圣上降罪,好在圣上与先帝一般仁慈,又正巧逢上贵妃身怀元子,不宜见血光,我们太医院倒是安然无恙。”
    李归尘听了不置可否,他心中的隐忧越发深重了。冯显和陆经历的死就像是卡在他心头的两根利刺,时时折磨也提醒着他——“若为天下事,至亲亦可杀”……至亲……亦可杀……
    徐秋说得激动,也没注意到李归尘的面色有什么变化,只是喘了几口气继续道:“白大人的确是比我还冤枉的,这贵妃的胎他只保了一个月,后面一季都是我照看的……竟是因我受了责罚,徐某实在是有愧于他……”
    “那你知道德妃的事儿吗?”
    徐秋一顿,叹气道:“这宫中行走啊,便是如履薄冰。去年翊坤宫的德妃娘娘还曾找我要过曼陀罗花,说是心头苦闷不能忍受了……杨大人,您说我一个医者能给这毒药吗?结果不出几日德妃娘娘竟是吊死在翊坤宫里了!倒不如服食了那毒物,去得还能安稳些……”
    李归尘盯着徐秋的眼睛,“你是说押不芦?”
    “是这个。”徐秋被李归尘的目光惊了一跳,不由得开始仔细端详起他的面色来,徐秋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大概要有杀身之祸了。”李归心垂眸错开了他的目光。
    “死了也好。我平日在太医院一向以痴人称道,都说我是个傻的……十年只熬到一个小小的主簿之位,自然没人惦记我什么的,更别提什么靠山。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圣上后来才默许我给贵妃保胎吧。总之我们这批御医没一个不在翊坤宫触霉头的,贵妃骄纵至此,说句大逆不道的,她这也是报应。”
    李归尘看他说得破釜沉舟的样子,平静道:“你难道就不怕我?”
    徐秋吃力地支起了身子来望着他,有些亲近道:“谁人不怕锦衣卫?我当然怕死,也怕连累家人……但我知道这些话可以和你说,也只能和你说。”
    李归尘一垂眸,便听着徐秋继续道:“杨大人的那些事儿,满朝之中还有几人不知?徐某自然也敬重大人的魄力与安忍,却是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能借大人手腕搭个脉?”
    李归尘微微扬起了眉头,倒也任着他切脉。
    徐秋端详着他,想了良久沉吟道:“大人认识裴彦修罢,我与他同门师兄弟,竟也是将近十年不见了。”
    “彦修是我挚友。”
    “果然是有缘分,徐某没看错人。我师兄这个人,脾气古怪得很,说话又不中听,太医院容不下他,就去了诏狱那鬼地……”徐秋自知失言,又错开话茬儿道,“只可惜了这么好的医术,毁誉参半。不知师兄和大人说过什么?譬如,这身子……”
    李归尘近来一心扑在流言和案子的事儿上,已是接连几日睡不足两个时辰了。他有些沉默,良久后才淡淡道:“时而好些,是而差些。严重起来便每逢阴雨骨痛难忍,头年受了些伤,血脉八成有些阻滞了。”
    徐秋一向迷惘灰蒙的眸子忽然闪出了几分寒光,他凝视着李归尘,似乎下了些决心道:“他有没有和你说过……‘积重难返’一词?”
    李归尘轻笑,“他十年前也说过我活不到今天的。”
    “杨大人现在位极人臣,正是鼎盛之时……然而血脉淤积正气衰弱,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调养得好也罢了,如今少操劳些,这七情伤五内,六邪自可侵。只怕杨大人再有些什么闪失,经络中封存的余毒血阻便会行走于各处,若是淤堵在心包等要害,便是……”
    “这些我都知道。”
    徐主簿轻叹了一口气,“这医者的话,向来都是没人听的……我如今形体残缺,不人不鬼,倒有心思为大人担忧……杨大人,徐某知道的事情也无非就是这些了,药方和诊脉记录想来大人已经拿到手了,裴师兄一见便会一目了然的。还有,劳烦大人一件事情……”
    “杨焰尽力而为。”
    “家中尚还有六岁的孤女,名叫青墨,请大人将她托付给我长兄徐春……还有这个,也帮我转交给孩子罢……”
    李归尘的手心里被塞进来了一枚青玉扣,他忽然觉得心中无比沉闷,眼前便浮现了那两瓣断玉镯,还有如儿的眼泪。
    他匆匆起身将那枚玉扣一并袖口里藏的一小包金针放在到了徐主簿的枕前,回绝道:“待你出这牢笼之时,墨儿会在家好好等着你的。”
    他身形一转,便夺门而出了。徐秋攥着青玉扣长叹了口气,翻开布包看了看那金针,缓缓又平躺了回去,泪止不住地流着。
    他自然不知道这净身房之外的十数个太监早被李归尘敲晕了脑袋,也不知道不出一个时辰,他的青墨就会被锦衣卫保护起来,整个家都会安然无恙地等着他回去。
    李归尘一向说到做到的,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惨剧,他不希望再度上演了……然而他一出了门正遇上了张全冉。
    经过了一年的调养,此人已经基本恢复了俊美的原貌,甚至那双狭长微翘的眸子里还多了几分盛气凌人的傲气,绝不是当时瘫在床上的那副皮包骨模样了。
    “李归尘,好久不见。”
    除了蒲风外,已经很少有人喊他这个名字了。他一身素服只身而来,而张全冉却是领来了东厂的几位掌班公公,不到十人,个个都是好手——虽远在他此前的武功之下,不过单挑出来一个对付目前的自己,也是绰绰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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