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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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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十年之约快到了!
    第十年,恰好是大唐贞观元年。李渊由大将军而进为唐王,终于称帝,国号唐、年号武德,做了九年的皇帝,内禅给秦王——李渊年纪大了,不耐家国的烦剧,愿意以太上皇的身份,让裴寂陪着喝喝酒,颐养天年。
    秦王就是李世民。武德九年接位,第二年改元贞观。同年六月,长孙皇后诞育皇子,取名“治”,立为太子。
    “三哥一定要来了!”张出尘自宫内朝贺皇后,回到长安平康坊的府邸以后,欣然色喜地对李靖说。
    “怎么?又做梦了?”李靖笑着说——十年之中张出尘做过好几次梦,梦见虬髯客,说快要来看他们夫妇了。但那些梦从未应验过,所以他这样打趣她。
    “这趟不是梦。”张出尘却是一本正经地,“皇帝跟三哥惺惺相惜,虽没有太多的往还,交情实在不薄。你想,今年改元,又诞生了太子,三哥得到消息,也该为朋友高兴。还有一个多月,十年之约就到期了,一则来看咱们,二则来向皇帝道贺,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李靖心想,这确是顺理成章的安排,便也像张出尘一样,数着日子,盼望那十年之期。
    过了牵牛织女相会的七夕,也过了家家祭祖的中元,终于过完了炎热难耐的七月,甚至到了风雨秋声的重阳,虬髯客仍是音信杳然。
    “三哥一定不在人世了!”张出尘容颜惨淡地对李靖说。
    “不会的。你别胡猜!”他只好这样安慰她。
    “绝不是胡猜。三哥平生最重言诺,说十年以后再来,一定会来。不来,就永不会再来了!你不记得三哥临走时的话:‘只要不死,总有相见之日。’这不就表示,除非他不在了,才会失约。”
    李靖默默地接受了她的看法。他们不期而然地由虬髯客又想到孙道士——他,始终没有接到过虬髯客招邀的信息。大唐开国,他不愿居官,以一介布衣,为李靖夫妇的上宾,也是秦王府中的常客。武德八年突厥进寇太原,李靖拜命为行军总管,领江淮兵万人屯太谷,有效地阻遏了敌人凶猛的攻势。事后论功行赏,功劳最大的一个人,不及亲见荣典。那一个人就是孙道士,他以私人资格从征,领兵奇袭,获得了一次决定性的胜利,本人却阵亡了。
    故旧凋零,富贵何用?李靖还可以在事业上寄托情感,张出尘却总是别有一股郁郁之感,常在心头,无法排遣。“到底怎样了呢?”她每每这样自语着。
    李靖是相当能体会爱妻的心情的,决意再派一个义军旧部去作一次寻访。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也只是聊尽人事,用来安慰张出尘而已。
    而她却又并不同意他的做法。“不必再多此一举了,”她说,“上次不也去过一次?天天盼望,牵肠挂肚,到头来一场空,犹如夹头夹脑一盆冷水,浇得人心都是凉的。再说,三哥的行踪,又哪能叫人打听得到?”
    “不然。”李靖说,“只一派人出去,三哥自然知道是咱们去找他,必会现身,有所表示。若非如此,三哥不是如你所忧虑的那样——不在人世了,便是不愿意再走风尘,那,咱们也就死了那条心吧!”
    “这话倒也有理。”张出尘改变心意了,“还是往东南方面去找?”
    “当然。”李靖点点头,“特别是江东一带,三哥一定到过,或许有什么踪迹可寻。”
    “何以见得三哥一定到过江东?”
    “十年前,三哥临走时咱们送出潼关,他说过一句话:‘万里之行,自此而始。’那是成都万里桥的典故,诸葛孔明送使臣到东吴,在那桥边握别,说的就是这句话。所以,我料定三哥当初第一个目的地是江东。”
    “嗯!”张出尘想了一下,补充意见,“说不定还是扬州。那时杨广在那里,三哥有所图谋,也许就打的是杨广的主意。”
    “可能的。”李靖说,“我叫派去的人,在扬州、金陵这两个地方,格外注意。”
    “还有东南几个海口。也许三哥出海了。”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以三哥的为人,最可能的,怕倒正是走的这一着棋。”李靖停了一下又说,“怪不得不能践十年之约!”
    一层一层剖析到这里,有了一个彼此同意的结论。张出尘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虬髯客尚有活在人世之望,忧的是海上仙山,杳渺难通,这生离,也就跟死别无异了!
    有此了解,张出尘对派去寻访的人,便不存什么希望,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心情反倒平静了。
    不久,李靖由刑部尚书升为检校中书令,终于拜相了。那是贞观二年正月,李世民即位以后,经过一年多的部署调整,局面大定,开始重用李靖。
    在秦王府的“十八学士”之外,李靖是被李世民认为唯一可担当军事全责的人选。所以,两个月以后,又即下诏,命李靖兼关内道行军大总管。贞观三年更调任兵部尚书,统驭六军。
    诏命一下,李靖进宫谢恩。李世民御便殿召见,第一句话便问:“药师,你知道我调你到兵部的用意吗?”
    “臣愚昧,候陛下明示。”
    “虬髯客跟你说过,安内攘外。我让你有个发抒抱负的机会。”
    “是。”李靖说,“臣尽力之所及,不负陛下的期望。”
    “你坐下来!咱们好好谈一谈。”
    内侍移来一个锦墩。李世民又赐了御用的茶,脱略君臣的礼数,依然是当年布衣昆季、促膝深谈的情景,唯一的不同,只是李靖仍保持着对皇帝的尊称而已。
    “攘外以何者为先?”李世民问。
    “自然是突厥。”
    “嗯。咱们的看法总是相同的。”李世民脸上出现了极欣慰的表情,但一现即逝,转为恨恨之声,“那可恶的颉利,我受他的气太多了!”
    李靖知道他的心情,好几次,为了新得天下,内部局势还在起伏摇摆,不能不忍辱负重,向突厥酋长颉利可汗言和,实在是一件令人气结难平的事。
    因此,他点点头:“臣有同感。”
    “外患不除,我不能与民休息。药师,”李世民说,“我不能像当年那样,可以亲自讨伐。这份重担,我要你代我挑起来。”
    “当然。御驾亲征,非同小可,不但惊扰了四海,也抬高了颉利的身份,自非善策。”
    “那么,你看,你要多少时间来部署?”
    李靖想了一下说:“半年到十个月。”
    “好,十个月,正好到了年底。”
    “不过,陛下,臣有微衷。”
    “你说,你说!无不可商量。”
    “颉利如鹰,‘饥来趋附,饱则远飏’,每一次他胜了便掳掠,败了来请和,要女子、要玉帛,朝廷宽大,一概允许。这样打打谈谈,可不是回事,因为……”他踌躇着,欲语不语地。
    “说出来,不必顾忌!”
    “是。”李靖说道,“将士效命,克敌致果,而朝廷反许颉利以实惠,胜而不利,打个什么劲?”
    李靖想起士卒的愤懑,不由得激动了,所以说到最后一句,大声争辩,几乎像在吵架。自然,李世民必定是容忍的。
    他做出来的微笑,提醒了李靖。“陛下!”他有些惶恐地说,“臣出言无状……”
    “不、不!”李世民打断了他的话,拿一只手搁在他肩上说,“是要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你再说下去!”
    受到了鼓励的李靖,终于又说了句很硬的话:“朝廷要对得起死在疆场的英魂,陛下既知委屈,也该想到将士们要死得瞑目。”
    “药师!”李世民惭愧而痛苦地说,“你该谅解我的苦心,攘外必先安内,这几年,对突厥拿不出一个坚定的政策,无非委曲求全。将士的血,一定不会白流的,扬眉吐气的日子快到了!”
    这也就是说,赋予李靖征讨突厥的使命,便是可以尽雪前耻、扬眉吐气的重任。理解到这一点,李靖以感激的心情,决心为国士之报。于是他把两手平放在膝上,俯首答道:“臣体会得圣心!”
    “好极了!”李世民欣慰地答说,“你放手去干,一切有我。”
    得到了这样的许诺,李靖的一切部署,便展开了前所未有的规模。他亲自巡视长城去了解敌情,百花盛放时出发,六月间冒着溽暑回到长安,整个计划在他胸中成熟了。
    十年来,他曾多次出征,但胜利的兴奋,不在克敌致果的当时,而在回到长安以后。当张出尘细诉别后衷情,以及极感兴味地倾听他叙述作战经过的那一刻,他才能充分体会到他在行军途中及疆场上所流的汗,每一滴都像金子样珍贵。
    这一次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巡边,虽非战阵杀伐,但所受的辛劳,并无不同。因此,当李靖想即时进宫,面奏一切时,张出尘劝他不必如此匆忙,征尘未洗,休息一两天再谒见皇帝,也还不晚。
    李靖接受了她的劝告。到了晚上,早早回到卧室,正在灯下谈笑,忽然家僮来报,说黄门侍郎派专人送来消息:皇帝已经起驾,临幸李尚书府第。
    当皇帝还是秦王的身份时,是常常来看李靖夫妇的。但自登极以后,却还是第一次。张出尘不知道该有些什么仪注,不免着慌。李靖倒还沉着,一面换着朝服,一面叫人在正厅居中陈设胡床,铺上黄袱,作为御座。
    由于不是正式的临幸,仪从比较简单,然而已把一座平康坊警跸得鸦雀无声。等车驾到门,李靖夫妇早已衣冠整齐地候在那里,一前一后,双双俯伏在地接驾。
    身御燕居便服的李世民,一见正厅中临时陈设的御座,便皱一皱眉,回头对李靖说道:“不用在这里,到你书斋里去坐坐。你引路!”
    于是,仪从都被阻拦在厅前。李靖侧身引路,把李世民带入他的书斋。他们夫妇俩要重新见礼参拜,都让李世民阻止住了。
    皇帝随便得很,喝着张出尘亲自捧给他的茶,向李靖慰劳路途的辛苦,然后闲闲问起巡边的结果。张出尘一听谈到正事,立即说道:“妇人不与闻国事,出尘告退。”
    “不!”李世民做个叫她坐下来的手势说,“你跟我姐姐一样,都是一起打天下的人,不必回避。”李世民的姐姐——平阳公主,曾起兵辅佐她父亲定天下,跟张出尘一样,都是与众不同的妇人。
    然而张出尘还是托词退出了书斋,留下他们君臣二人密谈。李靖报告了巡边的感想,认为大举讨伐,可以把不断侵入长城骚扰的突厥,一鼓荡平,永绝后患。
    “那么,计将安出呢?”
    “臣已定下六路进兵的方略。臣自居中路,出定襄道,另外五路是通漠道、金河道、大同道、恒安道、畅武道。分途并进,奇正兼用,期以半载,定可收功。”
    这各“道”是备边的“府兵”的管区,无事时教战督耕,有事时命将出征,所以李世民又问:“除了你自领定襄道以外,其他各路昵?”
    “已物色得四个人:李世勣、李道宗、卫孝节、薛万彻。”
    “也还差一个。”李世民想了一下说,“叫嗣昌也去,如何?”
    “嗣昌”是柴绍的别号——李世民的姐夫,尚平阳公主。李靖早已想到了他,只以懿亲国戚,不敢贸贸然保荐,所以一听李世民自己提了出来,便即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这你就错了!药师,”李世民说,“你有用人的全权,不必做任何顾忌。将来嗣昌归你节制,该如何便如何,也无须格外给他什么特权。”
    “陛下真是大公无私。”李靖很有信心地说,“得陛下如此支持,一年之内,我必擒颉利,献于阙下。”
    “那都要靠你了。”李世民停了一下,又说,“你准备何时出师?”
    “要等秋高马肥之时,臣进屯马邑,岁尾年头,开始进击。”
    李世民微一皱眉:“那时雨雪载途,行军艰苦,不大相宜吧?”
    “不!”李靖答道,“去年突厥霜旱,今年多半也是歉收,要趁他岁暮饥寒、人心浮动之际,大举进击,则敌人不战而溃。若是托陛下的洪福,一战成功,那时请朝廷拨赐种子农具,我叫驻屯军协助,兴修水利,不误春耕,那么明年的突厥,就不会再遭遇荒年了。”
    “你的打算好极了!”李世民鼓掌赞许,激动地说,“咱们一定要这么办,而且一定要把它办成功!”
    “是,一定要把它办成功!”李靖再一次体会到责任的艰巨,自我警惕着必须格外努力。
    “我想你还该找个副将,替你分劳。”
    “臣心目中已经有人,是……”
    “你先别说出来!”李世民打断他的话说,“我替你想到一个人。咱们都写在纸上,看看对不对?”
    于是李靖取来纸笔,各自背身,悄悄写下一个名字,拿出来一看,君臣二人相视大笑。
    在外面整治了食物在等候的张出尘,正好趁这机会出现。由于李世民生性俭朴,所以张出尘进奉的饮馔,也只是极平常的酒果。她一面替李世民斟酒,一面问道:“陛下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如此好笑?”
    “药师物色到的副将,也正是我要推荐给他的。人生快事,无非彼此莫逆于心。”李世民拿两张纸条给她看,“是张公谨!”
    “他不是代州都督吗?”张出尘问。
    “对了,代州都督。他在那里把屯田办得极好,粮秣军需的转输调度,更是一把好手。有他替药师‘管家’,绝无后顾之忧。”李世民说到这里,又转脸问李靖,“他的马养得怎么样?”
    “臣正以他的马养得好,才想邀他相助。追奔漠北,全靠马好!”接着,李靖朗吟曹子建的诗句:“愿骋代马,倏忽北徂!”
    “何其壮也!”李世民举杯相劳,“药师,咱们干一杯!”
    受到了激励的李靖,心神飞越,仿佛已驰驱在塞外大漠,激起了万丈豪情,由代马谈到骑射,由骑射谈到兵法,以箸蘸酒,在几案间指点三关形势,为李世民叙述进取方略,连一旁的张出尘都听得出神了。
    深谙韬略的李世民,觉得李靖的策划,颇有与众不同之处,忽然想起件事:“药师,我有句话,老忘了问你。”他说,“听说虬髯客有一部兵法留了给你。有这话没有?”
    “怎么没有?”李靖坦然承认,“臣深受其益。”
    “我看看!”
    李靖一愣,心想虬髯客有“不得其人不传”的告诫。给李世民看虽不要紧,就怕他转传给别人,所以找了个借口来推辞:“那部兵法,早翻阅得破烂了,不堪进呈,容臣缮写一部,另呈御览。”
    “好。也不忙,你只别忘了就是了。”李世民喝了口酒,感叹着说,“男儿在世,最痛快的事,无如千金报德。但像我,说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仿佛要如何便如何,没有办不到的事,然而这快意之举,在我就不能够。”
    这自然是指虬髯客。张出尘感动地答道:“陛下有此一念,便足以叫人感激深恩了。”
    “倒也不一定说是酬功报德,我实在也很想念你三哥,如果他惠然肯来,我准备照汉光武对严光的故事来接待他。可惜,严光归隐,总还有下落可寻,此公神龙掉尾,一去无踪,真是古今奇人!”
    念旧情怀,苍凉落寞。等皇帝起驾还宫,李靖夫妇继续在谈虬髯客的一切。派去寻访的人,已有信来,像过去一样,没有任何线索可寻。
    “唉!”张出尘叹口气说,“这一趟可真得丢开了!”
    说丢开还是丢不开,只不过把虬髯客的一切,深锁在心底而已。同时,她也没有工夫去怀旧念远,夏去秋来,一颗心不能不专注在忙着筹备出征的李靖身上。
    八月,颁布诏令:以李靖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伐突厥。十一月又下旨:以并州都督李世勣为通漠道行军总管,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任城郡王李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幽州都督卫孝节为恒安道行军总管,营州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皆归定襄道行军大总管李靖节制。
    旨下之日,皇帝在便殿赐宴。然后又拨玄武门禁军一千人,为李靖的护卫,并赐“飞龙厩”御马一匹。这些,都是异数。
    由于皇帝的恩宠,李靖格外持着戒慎恐惧之心。张出尘自然了解他的心情。她是个极其伉爽豁达的人,过去李靖出征在外,她从未过虑过他的安危,但这一次不同了,她知道,面对强敌,万一不胜,李靖必定捐躯报国,那么生离便变成死别了。
    因为这个缘故,她坚持着要送得远些。征人与家属道别,如果往东而去,多在灞桥分手,而她一路相送,直到潼关。
    又到了潼关了!张出尘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到潼关,回想着往事:曾在这里送别虬髯客,而虬髯客一去不回;现在又送李靖,李靖是不是也会像虬髯客那样,一别以后永无见期?
    这念头刚刚一发生,就让她自己断然截住了。她知道,若是任令想象飞驰,她会朝最坏的一条路去想,以至于别后尽是提心吊胆、魂梦皆惊的日子。
    一路来,李靖都是意气轩昂的,到了潼关,他也不免油然兴起凭吊怀旧的心情。潼关,是他成功立业的发达之地,也是他危疑震憾、遭遇到平生最严重的考验的地方,特别是他驻节的都尉署,每一处地方都黏附着他的永难磨灭的回忆,悲欢往事,看来都成陈迹,然而一个人,不管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就靠这些陈迹才使他觉得人生可恋,否则,活着有什么意味?
    因此,他是持着欣赏享受的态度来凭吊怀旧的,巡行了都尉署中旧日曾到的各处,他还有兴致到关外去走走,问张出尘是否愿意陪他去走一趟。
    张出尘欣然同意。于是,他们夫妇俩不带随从,并辔出关,背负斜阳,款款下坡。
    下了坡是一条岔路,大路往东去河南,小路往北到风陵渡。张出尘走在前面,微微一扯马缰,马头转北,很快地到了风陵渡口。
    夫妇俩都勒住了马,望着征集来的供李靖率禁军过河的渡船,都出神了。
    “药师!”张出尘抖动缰绳,沿着河岸缓缓行去,一面走,一面说,“风陵渡是你我生死荣辱的一大关口。”
    “嗯!”李靖欣慰地说,“可也是每一次都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她在心里数了一下,果然不错。第一次自长安出亡,杨素派兵追到河边,幸得有虬髯客安排了渡船在此接济。第二次应约到河东去看李世民,虬髯客机警,让他们夫妇安然先脱出虎口。第三次被刘文静劫持过河,虬髯客一到,改变了整个局面。这风陵渡口,不但是他们夫妇生死荣辱的分界之处,也是旋乾转坤、一代兴亡所关的枢纽。想到这里,她对着滚滚黄河,兴起无限的沧桑之感。
    也就是这一念,拓宽了她的心境,那份关怀丈夫安危的儿女私情,转化为一种庄严的责任心。她觉得她有责任激励李靖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药师!”她回身指着东面一丛树林说,“咱们跟三哥是在那里分手的,你记得他临走跟你说的话吗?”
    “怎么不记得?”李靖凝视着她手指之处说,“‘外患不除,男儿之耻’。我现在不正就照三哥的话在做?”
    “嗯!”张出尘点点头,“三哥若是知道你这一次过风陵渡去干什么,他一定会很高兴。”
    “可惜,三哥不在这里。”李靖兴奋地说,“如果他在这里,叫他看看,我如何用他的兵法生擒颉利。”
    “他会知道的。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张出尘在马上抬头四望,恋恋不舍地拨转了马头说,“药师,我今天就算送过你了。我今天晚上就回长安。”
    李靖大为诧异。“为什么如此匆忙?”他问,“既然到了此地,何不看我率军渡河,为我喝声彩,壮壮我的行色?”
    “不!”她微笑着半真半假地说,“我怕我在那时候会哭出来,怪难为情的。”
    李靖哈哈大笑。“也好!”他在马上伸手过去,拍着她的背说,“你先回长安去,静等我的捷报。”
    捷报果然到了。贞观四年正月底,传来了李靖的第一个好消息。
    伐突厥六路大军共十八万七千人,自辽西至朔方,旌旗相望,更鼓不绝,这番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先已震慑了颉利。但李靖的收功,却在出奇兵制胜,他越勾注山,出雁门关,由马邑率三千精兵进屯恶阳岭,趁在定襄的颉利与他部下还在议和议战,大计未定的时候,夜袭定襄,大败突厥,颉利退到了大漠边缘的碛口。
    这旗开得胜的好音,由专差星夜驰报长安,自宫廷至坊里,无不津津乐道。自然,最快乐的是张出尘,而且,她比李靖先一步蒙被恩宠。
    李世民遣黄门侍郎召她入宫,一见面便称她“代国夫人”。这表示李靖已因功封为“代国公”,她觉得奖励太过,怕李靖难以为继,所以代为辞谢。
    “药师的成就,前无古人。”李世民说,“汉朝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击匈奴,虽以力竭而降,还能够书名竹帛。药师只用三千骑兵,直捣突厥的腹心,拿下他的老巢定襄,这战果太辉煌了。多少年来的国耻,一朝尽雪,我还觉得这封典怕不足以酬谢药师的功劳,你不必替他再谦虚了。”
    于是,张出尘依礼谢恩。退出宫后,怀着戒备恐惧的心情,在等候第二次捷报。
    但是战局却趋于沉闷了,只知道颉利退保铁山,却未见李靖乘胜追击,令人困惑不安。不久,传出消息,说颉利已派他的心腹大将执失思力到长安来晋谒皇帝,愿意举国投降,成为大唐的属国。
    这与过去的乞和不同,朝廷决定接纳突厥的请求。于是颁发诏令:派定襄道行军大总管李靖迎接颉利内附,并遣鸿胪寺卿唐俭、将军安修仁持节抚慰突厥。
    局势澄清了,争论也发生了:有人认为多年外患,这样用政治手段来彻底解决,是再好不过的事;有人则以为先战后和,不脱老套,那又何必劳师动众?因此,断定准突厥请和,是一大失策。
    张出尘却另有想法,她虽微憾于李靖未能扫穴犁庭,造成更为辉煌的战果,但一战成功,全师而回,实在也可说是十分理想的结果了。人贵知足,一想到这句话,她更是满心欢悦地准备着迎候李靖奏凯归来,畅叙离衷。
    在灯下数着归期,夜夜有兴奋的不眠,二月初的天气,料峭春寒,独拥孤衾,更觉心潮起伏难平。忽然,侍儿来叩房门,说司阍在中门传报:“有生客求见。”
    “生客?”张出尘诧异了,“是谁?宫里派来的吗?”
    “不是。”侍儿答道,“一位男客,不肯透露姓名,只说夫人一见了,自然认得。”
    “噢!”张出尘越发怀疑了,“那位男客是怎么个样子?”
    “不知道。”侍儿又问,“要不,我传司阍进来,请夫人当面问他。”
    张出尘沉吟了一下说:“不必了。你传话出去,说我挡驾,请他明天上午来。”
    侍儿退了出去。张出尘定一定神,忽然想到,怕是李靖从前线派来的密使,有要紧话要告诉她,挡驾不见,可能耽误了正事。她倒有些懊悔了。
    就这时,侍儿又在门外禀报:“启夫人,来客说有定襄的消息,十分紧要。”
    果然猜对了。张出尘答道:“在正厅接见。”接着又吩咐,“你先进来!”
    侍儿推门入内,她已下床。服侍她穿好衣服,略略理了妆,能见得客了,侍儿才到中门,传话给司阍,请客人正厅相见。
    厅上燃起明晃晃的巨烛,张出尘在光晕中悄然等候。只听得沉着的履声,自远而近,司阍引进一位客人,身躯不高,但极壮硕,脸被司阍遮挡着,看不清楚,但那走路的样子,仿佛是个极熟的人。
    张出尘意念一动,怦怦心跳,抢步迎了上去,那人已从司阍身后闪了出来,拉开遮在脸上的紫色面幕,叫道:“一妹!”
    她不能相信那是真实的声音,尽力眨了几下眼,定睛细看,疑真疑幻之中,迸出两个字:“三哥!”
    “一妹!到底看见你了!”
    张出尘心头像倒翻了一盅热醋,然后又像尝到了蜜汁,又酸又甜,说不出是凄楚还是欢喜。
    “三哥!”她怨怼地喊道,“我跟药师想得你好苦!这十几年,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说来话长!”虬髯客看一看司阍,对张出尘说,“你先告诉他们,别说破我的行迹。”
    “噢!”这下提醒了张出尘,嘱咐司阍,“召合府的人来见三爷——三爷是我哥哥!”
    “原来是三舅!”司阍先行了礼,然后击云板召集合府僮仆侍儿,都来见了虬髯客。
    他坦然不辞地受了礼,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个小革囊,伸手掬出一把晶莹圆润的豆大明珠,作为赏赐——这举动带给下人们的是惊喜奇异,而在张出尘,却被唤起了无限的亲切感,她的三哥依然是那么豪放慷慨,一点都没有变。
    于是,张出尘在下人们一片谢赏声中,郑重告诫,不得透露虬髯客的行藏。然后关照取窖中御赐的美酒来款待贵客。
    在李靖的书斋中,摇曳的烛光下,张出尘仍有着梦寐样的恍恍惚惚的感觉,她仔细看着虬髯客的饱经风霜的脸,叹息着说:“三哥,你老了!”
    “是吗?”虬髯客摸着自己的脸,微笑中蕴含着说不尽的友爱,“你还是我回忆中的样子。”
    “三哥,你到底在哪里?”张出尘迫不及待地倾泻着她藏在心里太久了的话,“贞观元年——改元了,你知道不知道?世民做皇帝了。那年正好是你十年之约到期,我跟药师说你一定会来。可是,三哥,你太叫我们失望了。我们派人到东南去找过你好几次,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在想,你知道我们去找你,一定会露面,除非你不知道。你是不是出海去了?是的,一定是的,看你那一囊珍珠,就知道了。可是,三哥,你是在南海吗?”
    “虽不中,不远矣!我在东南海外,有个小小的局面……”
    “那是什么地方?”张出尘抢着发问。
    虬髯客大大喝了口酒。“一妹,”他笑道,“你也得容我慢慢说嘛!”
    张出尘也笑了。“我恨不得你生十张口,把这十几年的情形,一起告诉我。”她说。
    “你别忙!怕还要让你纳闷几天,等我去了定襄回来,才能有工夫跟你细谈。”
    “怎么?”张出尘忽然想到了,“刚才你告诉门上,说有定襄的消息,这会儿又说要到定襄去,究竟是怎么回事?闹得我都糊涂了!”
    “要说有定襄的消息,你才会深夜接见没有名姓的生客。”虬髯客说,“定襄也确有消息,只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药师可虑!”
    “‘药师可虑’……”张出尘惊疑不止,“三哥,你得了什么消息?你在东南海外,怎会知道北方的突厥?难道你早就回来了,去过塞外?”
    对这一连串的疑问,虬髯客没有办法一一作答,只说:“突厥的习性和颉利的狡猾,我是知之有素的。乞降须防其有诈,一朝反噬,药师措手不及,岂不可虑?”
    “是呀!”张出尘又问,“这是三哥的推测?”
    “虽是推测,也有证据。”虬髯客接着又说,“我从颉利的专使执失思力那里探出一些消息,他们确是这么打算。”
    “那怎么办呢?”张出尘失声叫道,“该尽快让药师知道,才好防备。可是,他奉派迎接颉利,怕已离开定襄到保铁山去了,无论如何赶他不及,这可怎么好呢?”
    “一妹!”虬髯客说,“有我!”
    “赶得上吗?三哥,你那头‘小黑’带来了?”
    “小黑老了,不行了。我另有好脚程。一妹,”虬髯客极有信心地说,“你放心!我不但要为药师解除危机,还要帮他立件大功,成就百世功名。”
    “噢!”张出尘闪着明亮的大眼,等他往下解释。
    “这就是‘将计就计’,抢在颉利前面动手,制敌于先,攻其不备,可以大大打个胜仗。”
    “这行吗?”张出尘觉得他说得太简单了,“唐俭和安修仁都在颉利那里,这一来岂不是害了那两个人?”
    “唯一的顾虑在此。”虬髯客很快地又说,“但是,机不可失——如果用兵神速,颉利来不及杀唐、安二人泄愤,便已被擒,那就一切都不要紧了!”
    “还有一层,准突厥乞降,已有煌煌诏令,怎可违命?”
    “有何不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好有魄力的话!张出尘再一次感受到了虬髯客的英雄气概,同时对他的信心,也完全恢复了。
    “那么,三哥,”她问,“你什么时候走呢?”
    “说走就走,越快越好。”一面说,一面干了一满杯酒,是准备起身离去的样子。
    张出尘犹豫了,一方面想留他畅谈,一方面又关心李靖的安危,怕耽误了工夫,所以举棋不定地说:“三哥,能再坐一会儿吗?”
    “不必了!咱们回来再长谈。”说着他已站了起来。
    张出尘跟在他后面相送,觉得趁这片刻,还有几句话好谈,但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时想不起该问哪一句话。
    倒是虬髯客提到了她先前问过的话:“世民做了皇帝,我知道的。贞观元年五月,我要来的——可不是来朝贺,我是来看你们……”
    “那怎么又不来呢?”张出尘抢着发问。
    “船已经出发了,半途遇风,刮了三天三夜不息,漂流到了一个炎热不堪的地方,土人要杀我,反教我制服了,于是他们推我做酋长——可笑吧,一个听不懂子民语言的酋长,全靠做手势。过了半年,才能交谈,我教他们耕作、纺织,又挑了个热心能干的人,培植得差不多了,把酋长叫他做,我还回到我原来的那个地方去。”虬髯客停了一下笑道,“说起来像部《山海经》,等我定襄回来再谈吧!”
    “那么,你‘原来的那个地方’,倒是什么地方呢?”
    虬髯客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这态度很奇怪,张出尘困惑得很。
    “三哥,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她催问着。
    “我听见了。你先别问我行不行?”
    这下可是惹她娇嗔了。“三哥!”她略略提高了声音说,“我原以为你一切都没有变,谁知道到底变了!而且变得很厉害,你以前从不是这样子吞吞吐吐的!”
    虬髯客站住了脚,以微笑来接受她的责备,然后,他徐徐答道:“一妹,我不会有半点要瞒你的事。不告诉你,是免得你为难,也免了我为难。地位、身份的不同,有时会把好朋友变得犹如陌路——如果一个人不愿意委屈自己的话。”
    这话叫人一点头绪都摸不着。“三哥,你这样子说话,也不像从前。”她失望地看着他。
    “这样吧,我送你一样小玩意,你所想知道的事,都在那上面。”
    “好!”她回嗔做喜,像个小女孩似的捉住他的臂说,“快给我!”
    虬髯客探手入怀,从衣带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锦囊,交到她手里,又说:“给是给你了,最好你暂时还是别打开来看。可以这样说,如果你希望我从定襄回来,还能相聚几天,那么,你最好不看。”
    听他说得这样诡秘而认真,张出尘不敢轻忽,立即答道:“既然如此,我不看它。三哥,你早早回来,别让我等久了。”
    “我知道。如果一切顺利,大概可以和药师一起回家,好好醉他几场。”
    于是虬髯客走了,在暗影中一闪而没,步伐依然那么矫健。张出尘环顾灯光通明的厅堂,看一看手中的小锦囊,回想着这晚上的一切,神奇美妙,仍有不能信其为真的感觉。
    那锦囊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她捏了又捏,摸索出是一枚玉印。显然的,玉印上的文字,便是虬髯客到底在什么地方的解答。然而,何以又不许在此刻看,看了以后何以便将失却相聚的机会?这谜太玄妙了!
    想不透这个谜,只好暂且丢开。于是想到李靖——夫妇的情分,又自不同,细想虬髯客所说的有关颉利的话,她不能不替李靖着急,万一虬髯客中途出了意外——就像他贞观元年自海外归来,中途遇风那样,一种意想不到的原因,阻误了虬髯客的行程,不能及时赶上李靖告警,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因此,从第二天起,她一天早晚两次,派人到兵部去打听消息。但是,每一次都失望了。
    情势看来不妙!张出尘在考虑,是不是要进宫去谒见皇帝,陈述得自虬髯客的消息?转念又想,皇帝会问:既有此消息,何不早说?这一问,是难以回答的。而且,时机已过,就是皇帝,怕也无能为力。
    谁知道,她把谒见皇帝的念头打消了,而皇帝倒又召见了她。
    她怕是有李靖的不幸的消息,李世民要当面相告,加以安慰,因此,一颗心一直七上八下,直等进宫谒见,看到李世民平静的脸色,她才放了一半的心。
    “出尘!”李世民问道,“我问你句话,希望你老实告诉我。你,最近见过虬髯客没有?”
    张出尘心里一跳,他何以有此一问?既然问到,当然已有所闻,便不敢隐瞒,坦然答道:“见过的。匆匆一面,他就走了。”
    “到哪里去?”
    “定襄。”张出尘毫不迟疑地公开了。
    “果然是定襄。”李世民点点头说,“既然来了,自然要去看看药师。出尘,虬髯客这一次从哪里来?”
    “据说是东南海外。”
    “海外何处?”李世民直视着她,话说得很急,是极注意虬髯客踪迹的神气。
    张出尘心里一动,得到虬髯客一再不肯明说他的地方,悟出其中必极有大的关系,于是她这样答道:“我绝不敢欺骗陛下,我三哥,他随便我怎么追问,不肯细说。”
    “噢!”李世民从御座上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慢慢回身说道,“出尘,我无丝毫恶意,我只是要报答虬髯客。可是今日之下,我能怎么报答他呢?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看!”
    他那神态,竟是意想不到的严重,并且有着微微的懊恼和忧惧。这是为了什么?太不可解了!
    但是,再一回想他的话,张出尘灵心飞跃,一下子看到了他的心底深处。当年,他跟虬髯客谈合作,愿以“右领军大都督”的职位相让,作为报答,而今天,他能拿大唐天子让给虬髯客吗?当然不能。既然不能就会生出猜嫌,他心里必有个不可告人的想法……
    这“想法”使张出尘在那春风如剪的二月,头上嗡嗡然,有些晕眩,倒像七月里中了暑一般。“臣妾愚昧,”她谨守着臣礼,下跪答奏,“不敢妄赞一词。”
    “快起来,快起来!”李世民也赶紧亲手相扶。他的神色和缓了,“出尘,我托你件事,等虬髯客回来,务必为我道渴念之意。我跟他还是患难之交,请他来看我,或者——我到你们那里跟他见面。”
    “谨领旨。”
    出宫回府的张出尘,检点私室,发现贴身的罗衣,都已湿透。几次在性命呼吸之际,她都未有过这样的惊惧,皇帝——当年的李世民变了!虬髯客的话:“地位、身份的不同,有时会把好朋友变得犹如陌路。”当时茫然不解,此刻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清楚得如同听见雷响一般。
    现在,她也明白了虬髯客不叫她看那玉印的用意。如果知道了他的身份,如果他的身份是不便告诉李世民的,那一刻,岂不是太为难了?
    “三哥!”她以无限的敬爱,付诸喃喃自语,“你真是大智慧的人!看得这样透彻,想得如此周到。可惜,”她的声音消失了,却在心中自语,“你不是皇帝!”
    丢开忧疑惊惧,她自我警惕着还有棘手的现实要好好应付。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该把皇帝的态度告诉她丈夫,好叫他心里有数。但这封信很难着笔,若是措辞不谨,泄露出去,将会惹祸。盘算了半夜,她终于写成了一封自觉面面俱到、毫无漏洞的信。
    信中说,皇帝召见了她,问起虬髯客的行踪,她已据实答奏。皇帝念旧情重,十分关切,希望李靖将虬髯客在定襄的情形,随时详奏以“上慰圣心”——这是暗示李靖,皇帝已生猜嫌,不可隐瞒什么。
    写好了信,她遣人送到兵部,请派驿差专递。这样做法,用意在表示无私。处理完了这一切,她稍稍心定了些,把全副精神关注在虬髯客身上,嘱咐府中得力稳当的苍头,到东西两市,密密查访,怕是虬髯客神出鬼没地又已回到了长安,便好赶快请来相见。
    那东西两市,一到日中鸣钲交易,万头攒动,要在其中去找个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派出去的苍头,计议了一下,都说“三舅”仪表奇伟,只有专门注意那些奇装异服、形容古怪的人,或许会有所获。
    那些人在西市最多。大唐开国不过十几年,除了北狄以外,东、南、西三面的邻国,交好宾服的极多,大唐对那些来自日本、于阗、龟兹、大食、天竺、波斯的外侨,也以极宽大的态度对待,不管信的是佛教、回教、景教、祆教,还是摩尼教,都可以在长安安居乐业。但是,达官显宦所住的东城,对他们多少是排斥的,所以多集中在西城靠北密迩西市的那几坊中。
    寻了有上十天,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虬髯客的影子。
    就这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捷报,说李靖大破突厥,斩首万余级,俘掳十万,逃亡的颉利,为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所生擒,正在解送长安途中。而大唐派去抚慰的专使,唐俭和安修仁,却是安然脱险了。
    喜极而泣的张出尘,心里明白,这是虬髯客的杰作。她在想,应该把此中原委,奏明皇帝——虬髯客立了这样件大功,李世民,不该再对他有所猜嫌了。
    但她随即又想到了她自己跟皇帝说过的话:“妇人不与闻国事。”何况是如此重大的军事机密?虬髯客幸而得手,若是失败了呢?那便是李靖违旨误国,罪在不赦。这样一想,她又担忧了,仗是打胜了,违旨也违定了,设或故意苛求,则无功有罪——隋朝名将史万岁破达头可汗,不赏而诛,便是先例。
    因此,她对朝廷的动静,特别加了几分注意。不久,皇帝颁发了两道举国欢腾的诏令:大赦天下。赐民大酺五日。这表示皇帝对这一次的大胜,是极其高兴和重视的。
    于是,张出尘安心了。她预计着皇帝又会召见,向她赞扬李靖的功劳。
    果然,她又奉召进宫。但是,皇帝并未奖许李靖,却拿了一道御史大夫萧瑀的奏章给她看,萧瑀弹劾李靖治军无律,纵容士兵掳掠,散失奇宝。
    “出尘,你看药师会这样子吗?”
    张出尘自觉一颗心在往下沉,违旨有罪的忧虑实现了!但也因为是意料中事,她才能从容应对:“李靖从龙以来,治军如何,为陛下所亲见,其事有无,自有宸断,毋劳垂询。”
    语气委婉,话中的意思却硬,“毋劳垂询”,简直是在给皇帝钉子碰。李世民有些好笑。“出尘,你放心!”他正色说道,“我不录其罪,只录其功。”
    张出尘想说:李靖无罪。话到口边却又咽住,只照例谢恩。
    “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李世民说,“虬髯客在药师军中,替他参赞一切。”
    张出尘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不敢贸然有所表示,只说:“张某原是陛下的故人。”
    李世民点点头,赞叹着说:“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可惜——”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可惜什么呢?可惜不肯为他所用。张出尘心中默祷:但愿李世民不是杨素。
    “出尘!等虬髯客回来,你务必得想办法把他留下来。你们兄妹感情好,他会听你的劝。你告诉他,我已经叫鸿胪寺研议,如何用最优遇的礼节待他。”李世民稍停一下又说,“还有,你该请他在你们那里下榻!”
    张出尘领旨出宫,恨不得自己跨一匹快马,飞驰回府,她急于要去看一看虬髯客留下来的那颗玉印。他的身份,皇帝已经知道了。鸿胪寺是接待四夷君长及朝贡使节的衙门,说叫鸿胪寺研议接待的礼节,不就表示虬髯客是一位番王吗?
    是什么地方的番王呢?她必须先弄个明白。打开那小小的锦囊,果然从一枚翠玉印上解答了她的谜,印文上刻着两种字体:一种如符篆一般,茫然不识;一种却是大篆,四个字:扶余国主。
    扶余?张出尘恍恍惚惚记起,李靖曾谈过这个地方。理一理记忆,想起那扶余远在东南海外数千里,不但不在四夷之列,而且与中土从无交往。对他们的国主如何接待,并无成例。那就怪不得皇帝要叫鸿胪寺研议宾礼了。
    然而就这一会见的工夫,她对那陌生得几乎一无所知的扶余国,发生了异常亲切的感觉。她知道,那是因为她的三哥在那里做国主的缘故。他在那里怎么样?是不是受子民的爱戴?他喜欢不喜欢他的子民?生活习惯如何?他是不是过得很好?还有,他立了后没有?后宫有多少妃嫔?美不美?那“三嫂”是怎么个样子,就像“昆仑奴”那样,肤黑如漆吗?
    这些都是极饶兴味的疑问,越想越多,把她的思绪拉得极远,远得再也想不起眼前的一切。
    “夫人、夫人!”一名侍儿,喜滋滋地来禀报,“三舅回来了!”
    “什么?”她迷惘地问。
    “三舅回来了!”
    “啊!”这下听清楚了,“快请到书斋。”
    “已经在书斋了。”
    于是张出尘匆匆忙忙出了卧室,一进书斋便看到虬髯客在院子里负手闲步。他看到她,停住脚,神态安详地说:“药师已经班师,还有三五天可到。”
    “这一趟多亏你!”张出尘说了这一句,转身吩咐侍儿,“你们在这里!”
    把侍儿们留在外面,兄妹俩关门来密谈,虬髯客略略报告了定襄的情形。说李靖已预见及颉利可能会有阴谋,只是举棋不定,进退两难。“我就提醒了他一句:机不可失,兵贵神速。并没有替他做多少事。”虬髯客又说,“这一仗打得很漂亮,那都得归功于药师自己指挥得好。”
    “不,三哥!”张出尘低声说道,“世民已经知道,你在药师军中,替他参赞一切。”
    “那是药师故意这样报告的。”
    这话在张出尘却颇感意外,细想一想,她明白了。“你看到了我给药师的信?”她问。
    “自然看了。”虬髯客也放低了声音,“我早就料到,世民若是知道我来了,一定会觉得处境为难。他知道我不肯向他俯首称臣的,可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我这样一个化外之民在这里,并且插手在他的大征伐之中,自然叫他不能安心。如果他知道了我现在的身份,还要觉得尴尬。这就是……”
    “我知道,这就是你不叫我看你那颗印的缘故,怕世民知道了,问起你的底细,让我难以作答。可是,他知道了。三哥,”张出尘停了一下说,“我也知道了,今天上午我不能不看看你那枚印。”
    “噢!”虬髯客失声轻喊,“世民好厉害!毕竟瞒不住他。他怎么说?”
    “他说,要鸿胪寺研议,以最优遇的礼节接待你。”
    “嗯。还有呢?”虬髯客沉着地问。
    “他叫我务必设法劝你留下来。又说,你应该住在我这里。”
    虬髯客得意地笑了:“到底也还有他不知道的。”
    “是的,他恐怕不知道你住的地方。要你住在我这里,意思就是……”张出尘迟疑着不愿再说下去。
    “怎么?一妹,你不可有一句话瞒我,关系重大!”
    “仅是我的猜想,”她停了一下,毅然说出了口,“那一来,他就算把你交给我了。”
    虬髯客勃然变色:“难道我从你这里走了,他要问你要人?”
    “那自然不至于。只是为了容易找到你而已。”张出尘忽然觉得内心软弱得撑持不住。“三哥!”她用恳求的声音说,“你就算为我跟药师受委屈,留下来做个盛世闲人吧!让药师去勤劳国事,我陪你过几年太平岁月,看遍名山大川,也到烟水江南去住些日子。收拾雄心,好好过几年舒服日子。三哥,这平淡的境界,可也是难得的呀!”
    那充满着情感的声音,激出了虬髯客平生第一滴眼泪,多少次出生入死,未抵此一刻动魄惊心,他黯然地低下头去,好久,以略带沙哑的声音答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自然动过乡思,做过买山归隐的打算。无奈,我有丢不下的责任,我必得回扶余去。现在,”他抬起头来,话题一转,“我才真正谅解世民,他不能不对我有所猜忌,他的地位,他的责任,不得不然。一身系天下安危,论到私人恩怨,自然不能像匹夫匹妇那样处理得明快允当,就像我为了扶余,顾不得你跟药师一样。一妹……”
    话没有完,让张出尘摇手止住了。窗外人影匆遽,随即听得侍儿高声禀报:“夫人,有客来拜。”
    “谁?”
    “有名刺在这里。”
    “进来!”
    侍儿推门入内,呈上名刺,张出尘看了看,默然递给虬髯客。
    “这姓徐的,何许人?”
    “鸿胪寺少卿。”
    虬髯客的脸色慢慢变了,是一种绝望的漠然,“想多住几天也不可得了!”他说,那声音空荡荡的,仿佛山谷中的回声,不能信其为真实。
    “三哥!”张出尘倒相当沉着,“你别忙,等我先去看看再说。”
    “好。”虬髯客说,“我想不用我再嘱咐,我不受册封!”
    “自然。我不会随便替你答应什么。”
    “对了。你去吧!”
    张出尘一出厅,大为意外。那徐少卿带了上百的从人,几十床锦袱遮盖的礼物,自大门一直摆入院子,这是干什么?
    “皇上颁赠扶余国主的,有礼单在此,请代国夫人转交。”徐少卿奉上一张桃红的笺帖。
    张出尘不肯接,只问:“皇上还有什么话?”
    “奉旨:请扶余国主进宫相见。”
    “我会转告他。”
    “皇上面谕:如果扶余国主在府上,此刻就请进宫。”
    “这……”张出尘方寸大乱,不知如何作答。
    忽然,“一妹,让我来!”那清澈厚重的五个字,响遍了五楹大厅,当张出尘和徐少卿回头注视时,虬髯客已如山岳般屹立在屏风前面。
    “这想必就是扶余国主?”徐少卿看一看张出尘,随即又向虬髯客施礼,自陈衔名。
    虬髯客拱拱手算是还了礼,朗朗发言:“恕我不叙客套了。实话真说吧,我这趟来,到底是浩游还乡,还是万里做客,自觉不甚分明,所以跟唐朝皇帝,”他停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了四个字,“不便相见。”
    “皇上原说了的,国主是皇上的布衣故人……”
    “现在都不是布衣了!”虬髯客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徐少卿踟蹰着,仿佛有句话不便说出口来。
    “你是问我今后的行止?”
    “不,不!”徐少卿说,“鸿驴寺备有客馆,理当为国主效劳。”
    “不必了。”
    “然则,”徐少卿又说,“请示下榻之处。”
    “非告诉你不可吗?”虬髯客的声音不好听了。
    “这是我们的责任。”徐少卿很委婉地解释,“国主远来观光,我们该尽保护的责任。”
    虬髯客沉着脸不响,心里在打算翻脸闹它一场。但视线一触及张出尘,他立刻改变了想法,点点头对徐少卿说:“我知道你们的责任。请稍待,我跟舍妹先说几句话。”
    “请便、请便!”徐少卿鞠躬后退,候在廊下。
    虬髯客和张出尘对看了一眼,眼中都有着只有他们兄妹才能了解的抑郁,默默地、缓慢地走在一起,到僻静的角落停了下来。
    “一妹,你看出来了吧?世民在逼我走!”
    张出尘自然看出来了,虬髯客一到,徐少卿接踵而至,这样严密监视着虬髯客的行踪,真是如临大敌。她替虬髯客不平,然而她不能表示什么,只好这样说:“三哥,你在我这里住几天,他们该可以放心的。”
    “不!”虬髯客说,“对我猜忌不要紧,若是疑惑到你们夫妇身上,那麻烦可就大了。我还是走吧!”
    一听那个“走”字,张出尘顿时如魂飞魄散,愣在那里,好久说不出话来。
    “一妹!”内心激动的虬髯客,不得不强自镇定,安慰她说,“反正总是要走的,迟走早走都一样,不如就此刻硬一硬心肠,分手了吧!”
    “三哥!”泪眼婆娑的张出尘,声音都是颤抖的,“难道你多留一天都不行?”
    “多留一天自然可以。不过,”虬髯客放低了声音说,“世民今天晚上一定会到这里来看我。我见不见他?不见,叫你为难;见,叫我为难——难道我用四夷君长的礼节朝见他吗?一妹,这么多年,我就是为了争这一口傲气,如果你一定要叫我受这委屈,我也认了。”
    “不要!”她忽然变得坚强了,恢复了她那飒爽明快的风仪,“我不要你受任何委屈——就像你不肯让我受一点委屈一样。三哥,你走吧!你只说,咱们什么时候再见?”
    “沧波万里,‘再见’两字,可真难说。”
    “那么,三哥!”张出尘强忍两泡眼泪,显示了她的绝望的豁达,“从今以后,你忘掉我,我忘掉你!”
    “是的!”虬髯客低下头去又抬了起来,吃力地说,“我,我看得开的。”
    张出尘没有答话,背过身去,不肯再回过来。她自己知道,只要再多看他一眼,她就会号啕痛哭。
    “徐兄!”她听见虬髯客在说,“请上复我的布衣故人,就说我走了,请他放心!”
    “这、这……”徐少卿似乎颇感意外地,“我叫人准备车马送国主。”
    “不必。我说走,一定走。你不必亲眼看我离了长安才敢去复命。”
    “国主,你言重了!”徐少卿又说,“只还有件事要请国主吩咐,皇帝的礼物,替国主送到何处?”
    “送到东西两市的善堂,让长安无告的小民,普沾皇帝的雨露。”
    话一完,她听得履声复起,很快地远了。自此一别,门外即是天涯,此生不仅永无见期,而且沧波浩渺,消息难通,从此生死也不明了。
    “三哥!”她脱口喊出这一声,飞也似的奔了出去,无论如何她要见这最后的一面,“三哥,三哥!”她一路喊着,追到了大门口。
    “一妹!”虬髯客站住脚,以极平静的声音问道,“你还有话说?”
    当着徐少卿,当着上百的仆从,她无法说一句心里要说的话,只俯下身去,用纤纤双手,挖一抷土,使的劲太猛,折断了两个指甲,痛彻心扉,然而她忍住了,终于挖起那一抷染有鲜血的泥土,眼泪扑簌簌地流着,也都在那抷土中。
    “三哥!”她哽咽着说,“你要想家,就看看这个吧!”说完,她把那一抷有血有泪的泥土,塞在虬髯客手里,然后掉头就走,进大门、走甬道、过正厅、越穿堂、绕曲槛,一直回到自己的卧室,扑倒在枕上。
    窗外,漠漠春阴中次第响起寺院的暮鼓,一杵杵击碎了堂堂白日,击不碎扰攘尘世难明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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