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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鸿雪爪 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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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玉棠难得听见从他嘴里喊出一声“师姐”,不由远远一笑,索性倚在远处听热闹,反正耳力好。
    水中的小姑娘接着说:“你棠儿师姐早走啦!”
    长孙茂稍作一想,便又笑道:“马都还在这儿呢。”
    那小姑娘笑吟吟又说道:“骗你做什么?那位长老,说是要请她吃什么洞庭橙蜜鱼脍,如今正是时候呢,索性就上船跟着去啦。”
    长孙茂有点儿生气,“她不会不辞而别。”
    小舟上几只脑袋凑在一块,大抵是在合计怎么逗他。
    合计完,为首那个又道,“你今天从河里刚爬起来,就去抱你棠儿师姐,所以她一生气,就跑了!”
    他立在岸边,听得有点懵。
    后头小姑娘悄声问,“生的什么气啊?”
    前头那个说道:“满身是泥就去抱别人,多脏啊!”
    后头另一个噗嗤一笑,道,“怎么会因为这个生气?你们两个真傻。”
    叽叽喳喳一通说,他大抵听得心烦,大步往镇子外头走。几个小姑娘在后头急的叫他名字,他也不回头。
    叶玉棠立在岸边清了清嗓子。小舟上的姑娘回过头来,吓得惊叫出声,三桨并用将舟划远了。
    她心头直乐,找驿丞牵了马,跟在后头远远喊两声,“长孙茂!”
    他到第二声方才回过头来,先是一愣,复又一笑,小心翼翼地站在远处打量她,不敢动。直至瞧见她脸上有笑,方才从后头趋近,不动声色从她手头接过几支茱萸,又一手牵过自己的马。
    想是颇有点惭愧,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我以为棠儿生气了。”
    她挑挑眉,“我生什么气?”
    他挠挠头,“棠儿不生气,可我有点生气。”
    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又生的什么气?”
    他大抵底气不足,声量小了点,“我以为你自己上君山岛去吃金齑玉鲙,将我自己丢在这儿……”
    整个人看起来既不好意思,又委屈极了,那死样子,实在有点可爱。叶玉棠本想呼他一下,手到脑袋跟前又忍住了,胳膊往他肩头一搭,笑说道,“有什么好吃的,师姐能忘了你吗?”刚靠到他身上,便给泥沼地那股腐臭气熏得不行,扇了扇,道,“更何况,我跟你两出门就这么一身衣服穿到今日,再不洗个澡换下来,怕是馊都快馊了。”
    他自己低头一闻,便也笑起来。
    两人牵着马,并肩走到镇外一处酒家。每年论剑过后,这处酒家都供一百壶梨花酒给过路侠士。酒清冽甘甜,只是疏淡了点。
    门外两块扁却有意思,写着:千树梨花百壶酒,共君论饮莫论剑。
    若是今年斩了个好名次的,便算了却一桩心事,可与友人缓缓归去,长安道上携手赏花不说剑;若落了榜,亦不必气馁,饮罢此酒,万事莫放心头。
    两人走得晚了些,酒家老板已半阖门扉,从半扇窗里瞥见两人,无不惋惜道,“哎,你两最该来喝这盏酒,却偏偏来这样晚?方才最后一壶,也给人讨了吃了去,真可惜了了。”
    叶玉棠笑着安慰酒家:“既如此,来年怎么的也要为这口酒再来一次。”
    ·
    她本为着那壶梨花酒有些遗憾,出了长安道,忽然想起她窖在山泉玉|洞中那三坛子酒,心情突然畅快起来,带着长孙茂将马越纵越快,未及天黑便已到了西面崖下头。将马拴进看马农人的马厩,趁着黄昏,她携着长孙茂快步穿梭于山谷密林之中,不多时便已至那处浅滩跟前。
    彼时中秋刚过,银盘高悬在山谷那头,照得谷中苍翠清幽。泉水从山顶流淌下来,从浅滩淌进岩洞,叮咚清响回荡在寂夜空谷之中。
    如今天气刚刚回凉,山中溽暑湿气却要到月末方才散去,正是衣服最难干的时候。这一趟进那洞中打湿衣物,再湿漉漉回到山上,怕是得难受好几日。正好此时入了夜,此地除他二人再无别人,倒也不怕吓着旁人。便立在岸上,解下腰带将头发打了个绑,将外头衣物挂在树上,单着一匹窄小白叠内中入水,免得一会儿游起水来碍事。
    谷中风大,潭水刺骨,激得她一个激灵。幸而外潭水浅,索性整个没入水里,借着劲力一钻便到了瀑布外头。再往里头,就是那处岩洞。
    出了水来,却没见着长孙茂。一回头,他竟还立在岸上寒风中,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叶玉棠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和脸颊,回头问他,“站在那儿干什么,傻不傻的?”
    他不知走的什么神,被她问得一惊,猛回神过来,一开口嗓子都哑了,“师姐……带我去哪儿?”
    说这话时,他视线游移闪躲,从水面,停在了她脖子下面,而后一眨也不眨。
    实在有些古怪,倒令她没留神他竟生平头一遭的对着她叫了一句“师姐”。
    叶玉棠垂头摸了摸那块玉,道,“是入山之前,师父给的。先不说这个……过来,带你去看好东西。”
    说罢冲他招招手,转身钻进水洞之中。
    洞外水帘声从里头听着跟春雷暴雨似的,她兀自入了洞中,竟不知他是几时跟上来的。
    玉|洞里头光线比外头更暗几分,直至她轻轻松松赤脚淌过泉水流经的青苔斜坡,正要伸手去取头顶石阙处置的那几坛子酒,猛地背后“扑通”巨响,跟着足底石板一震,便听得地上有团黑影一声闷哼。
    这惊天一跤,摔得她先是一愣,旋即狂笑起来。
    他爬起来尚未走上几步,又是一声“滋溜”跟着“噗通”。
    此人脸朝下摔到青苔上的瞬间,倒是眼疾手快的去寻手边能抓的东西,两手直截了当的握着她脚脖子。
    此人又高又重,若换作是个常人,怕是已跟着他连翻几个跟头,栽进后头岩洞中的深水坑里。
    哪怕是她,也给他拽得往下滑溜了几寸,方才将自己与他稳住。
    这人吓了一跳,猛地将她脚踝松开。
    叶玉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蹲在地上抖了一阵,方才搭把手将他扶起来。摸到湿漉漉的袖子,觉得不对,两手又往他胸口与裤子上摸了摸,果真是穿着衣服游进来的,气得骂道,“你不摔跟头谁摔?”
    一手又呼了他一巴掌,“洞里尚还暖,你内力又不济,一会儿穿着这身衣服出去,吹了山风,不知得病几天……”
    说着说着她又停了下来,拿手心又去贴了贴他额头,觉得烫手得不行。疑心自己方才游水过来,所以手尚还冰凉的。
    略一思索,又拿自己额头去贴了贴他的。果真仍是烫的。
    他整个人一僵,将她推开。
    再说话时,话音不自觉轻柔了几分,“真发烧了?”
    过了半晌,他方才说道,“……没有。”
    “嘴硬吧你就,若真生起病来,师姐可不会伺候人。”说罢嘁地一笑,踮起脚,起了那坛子最烈的李子酒,自己先抱着喝了一大口,一手擦擦脖子,一手将坛子递给他道,“喝点儿,先暖暖身子。”
    他沉默地接过,仰头豪饮。
    她劝道,“慢点儿喝。”
    他没听。
    叶玉棠笑说道,“虽说这是你的终南论剑女儿红,但也别贪杯,小心喝多了说胡话……”
    长孙茂:“……”
    待他一松口,她便将坛子夺下来,拿盖子将酒坛封好;尔后另起两坛果酒,将自己与他随身携的皮水壶灌满,系在腰上。领着他在洞里转了一圈,道,“天气再冷些,这里也是个洗澡的好地方。若是一旁再有一坛子温酒,啧啧,山中有酒真富贵,成日无事小神仙。”
    说罢,走到帘洞处,将手头坛子搁在水面一推,回头冲他道,“你最好将外头衣服脱了再下水。”说罢,一头钻入水中,一眨眼,人与酒坛子都从岸边出了水。
    ·
    那日长孙茂自然没有听她劝。已过中秋,拖着一身沉重湿衣,吹着山谷狂风,走过云雾袅绕的过崖吊桥,回到“天上客”,进得琉璃寺中,整个人已冻的打起了哆嗦。
    她掬了几把柴、烧了满桶热水给他洗澡,到了清早,到底还是感冒了。早晨她去叫他起床,往日立在床边一声“长孙茂!”
    此人眨眼就能穿着一身亵衣,哪怕睡眼惺忪也能立到你跟前来。
    那日樊师傅为庆贺两人屠榜大捷归来,做了一整套二十四样斋菜佐菌菇素及第粥,眼见快吃完了,也不见他起床来。
    进他屋里,只见一张惨白小脸藏在被子后头,耷拉着眼皮,一声“棠儿”叫的她心都酥了半截。实在是……又可怜又可爱。
    她钻进被子,将他扶着盘坐起来,刚给他接了半口气,便听见师父立在门口说:“他内蕴不足,现下生病,更是体虚,经不住你这么吐纳运气。”
    她方才恍然大悟,去了少林寺找禅观居士拿了几副药回来。
    心里虽觉得他可气,可到底病也是因她贪玩而起,不免心里既心疼又愧疚。
    想着他素来喜欢热闹的性子,怕他无聊,生病那几日看,干脆将药炉子架在他屋里炭盆上,坐在他床头矮凳上。他睡着时,便自己打坐运功看秘籍;他醒了,耐着性子嘘寒问暖。
    若他想吃什么,便下山去市集采买,回来叫樊师傅做给他吃。
    若他想听故事,她便搜肠刮肚,将自己毕生所学、为数不多几个故事讲给他听,其中包括了自己五六岁时仇欢讲的那种无聊至极的稚童鬼话。
    但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某一日便又去了隔壁少林藏经阁一趟,一日之内翻遍整个藏经阁,才翻出一本《庐山远公话》,口干舌燥的讲了两晚上过后,他竟然欲言又止的来了句:“棠儿,这书,我六岁时就读过了。你拿得这本,恐是盗印的,每页都缺字漏字。不如等我好了,我讲给你听。”
    将她给气得一晚上说不出话。好巧不巧,那天晚上睡觉,他翻了个身,一本书从被子里头滚落出来。
    她走过去一看,此书名作《空山十八打》,看起来是本武功秘籍。一开始她挺欣慰,心想,这小子肯私底下偷偷习武,倒挺难为他。只是这“空山”是何门派?“十八打”又是什么功夫,为何她从未听说过?
    若乃是正宗功夫尚可,只怕是如今外头江湖骗子凭空捏造出来的,练了有害无益便不妙。
    说罢,她走过去将那书从地上拾起来,外头一层书封自然而然就脱落下来,露出里头的书封:《游仙窟》。
    叶玉棠不禁松了口气,而后又一笑,心道,好哇,这小子,竟敢打着习武的幌子,藏在屋里看小话本。
    转念又想,此人六岁就看过她十八九岁都没读过的书,如今他十八九岁,又在看些什么好东西?
    思及此,她盘坐在床头,将那本书拿在手头好好瞧了瞧。
    书封画着一处亭子,亭子坐落在仙山之巅;亭中有一盘樱桃,只是散落了一地。一旁还有一双黑靴与一只绣花鞋倒在一处,画画的倒是不错,只是场面看起来很是狼藉。
    正要翻开第一页读,忽然面前影子一晃。
    她眼疾手快,将书背到背后去。
    长孙茂跪在床边,伸手来夺;她往后一仰,干脆将书整个坐在屁股底下,连人带板凳往后狂退两步,笑着说,“下辈子吧。”
    他有些着急,“棠儿,把书还给我。”
    她问,“这么着急,这书里写了什么?”
    他脸涨的通红。
    她更好奇了,“不肯说?”
    他开始耍赖,“我是病人。”
    她笑起来,“我看你这样,不都大好了吗?”
    他哑着嗓子说,“快把书还我。”
    话音一落,又是一通咳嗽。
    “给你给你,”她实在有些无奈,将书递过去塞进他被子里,又坐回圆凳上,“什么书这么紧要,病这么重也要抢?”
    他钻回被子里,想了想,道,“以后告诉你。”
    她嘁地一笑,过两天又把这茬忘了。
    不过第二日起,他病渐渐大好些,已能抱着暖炉四处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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