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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2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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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布接过,看了几息,读出那句“寂寞幽花,独殿小园嫩绿”嘴角一噙,向曾纡道:“是你的词风。嗯,也是她的字。收好,六娘那边,你务必与她说清楚轻重缓急。”
    “好的,父亲。”
    曾纡回到自己的院中,妻子向六娘,正坐在美人靠上,望着中天明月。
    她很快起身,迎上来。
    曾纡执起妻子的手:“这样晚了,你应先去歇息,何必等我。我今日,去见了张氏,方才又与父亲议事。”
    向氏将额头抵在曾纡的衣襟上,疲惫道:“你今早与我说了那番话后,我昏昏沉沉了一天。三郎,我是向家的女子,我实在做不到,像市井泼妇那般……”
    曾纡轻拍她的肩胛:“你娘家姓向,你去闹,官家才不敢轻视。”
    向氏抬眼盯着丈夫:“朝官与内人有染,真的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曾纡道:“自损八百,也得拔掉她这个大患。何况,她是先帝时进宫的奉御,未受先帝临幸,与官家更像师生之谊。父亲与我思虑再三,自古帝王,既要臣子会揣摩上意,又恼恨臣子安插眼线的做法。至于臣子的私德,尤其风流韵事,反倒不是他们那样在意的。届时官家质问,我自会坦诚,少年时确实倾慕过她的才华,二人有过一段旧情,奈何有缘无份,此一回,是臣一时糊涂,与她私下相间,诗词唱和,互留字迹……”
    曾纡说着说着,仿佛面对的,已不是妻子,而就是当今的天子,他已开始自然而然地进入御前奏对的状态。
    向氏有些惶恐道:“既然官家很喜欢这位帝师,会不会,让你与我和离,迎娶她?”
    曾纡果断摇头道:“你莫忘了,你姓向。官家难道会在天下人面前,一把抹了向太后娘家的脸面?”
    “所以,只是让那张氏,丢了颜面、削夺内官之职、被驱出宫去?”
    “是的,从前内廷,有高阶内官与翰林夹缠,不至获罪,但天家一定不会再用她们的。就算张氏举告自己与吾家从前的渊源,从太后到官家,也会认为她是泄愤之举。至于知情之人,李夫人死了,我母亲和四弟,他们会替张氏作证?他们是傻了么?尤其是四弟,正是前程大好的时候。”
    向氏见丈夫对自己的每一点慌张疑问,都能开解,彷徨的心,渐渐从悬空处落了下来。
    她甚至还生出一丝微妙的畅快。
    丈夫说到张氏的时候,既没有躲闪之意,更不显得神思激荡,只仿佛在说一处敌军的堡垒,无爱无恨,不过是想解决掉这个麻烦而已。
    对初恋情人的凉薄淡漠,总是令有些现任妻子觉得放心,继而开心的。
    在她们想来,这是男子大大的进步。
    向氏于是重新扎回丈夫的怀抱,既像咬牙领命,又像给自己打气,低幽幽道:“其实我也明白,权衡利弊,如今局势,为枢相清除那些魑魅魍魉,顶要紧。只是,我们这一房,此一回挺身而出,枢相总该看清楚,哪个儿子才是真正的孝子。”
    第380章 她的渊源(上)
    大宋王朝立国不久,就以“四京”闻名。
    东京开封,天子所居,煌煌正牌,其名也盛,其势也煊,自不必多言。
    另三处“京”都,则分别为:北京大名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
    大名府乃军事重镇,屯兵种粮,防御辽国。西京河南府,那繁华了千年的洛阳城,如今像是朝廷优抚致仕老臣的“后花园”、“干休所”澄澄蜿蜒的洛水两岸,青山秀谷间,建有不少华美的楼阁庭院,堪比唐时长安的终南别业景象。
    相形之下,南京应天府府衙所在的宋州,作为第一任君王赵匡胤的发迹之地,又占据水路要冲,经过赵宋王朝百多年的营建,商业氛围和治学气息,都十分浓厚。
    从开封城到宋州城,走汴河水路,搭朝廷的官船,不过十来个时辰,一日半的光景。
    邵清带着官药局的两个小吏,坐船到宋州,查验过南方药户运来的药材后,邵清留下小吏在码头值守,自己则往应天书院去。
    拜范仲淹的“庆历新政”所赐,应天书院几十年前就升为国子监,为了与开封、洛阳的国子监区分,应天书院被称为“南京国子监”目下担任判监事的,叫赵吟,也是赵家宗室一脉。邵清求见赵判监,呈上简王赵似的问候信。
    赵判监身在南京,心在朝堂,明了简王在立储之事上,也是可以争一争的,故而对邵清十分客气。
    再将那封信一读,得知简王竟是为南京国子监单独留出一批药材,不禁大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看向邵清道:“邵提举,这,这是官家的恩沐?”
    邵清恭敬道:“自是官家允了的。今春物候异于往年,一入槐月,下官就与简王禀报,夏令恐有热疫,国子监、太学这样的生员聚集处,务必多备药品。南京国子监生员数倍于东京国子学,自也不能掉以轻心。赵公,下官带着太府寺的公文,后头两日,南京留守司自会在码头接药,运来书院。”
    赵判监连连点头:“多谢官家,多谢简王,多谢邵提举。老夫也劳烦邵提举回京后,禀报官家与简王,炎暑来袭之际,倘使书院学子们大半安好,老夫定也会率领司业、主簿和学子们,在城中施药。”
    邵清笑着应声,又捏着分寸,斟酌言辞,提醒赵判监莫忘了书写谢表,与本府邸报一道,提奏给官家。
    如此说了一阵堂而皇之的共事,已过申时,赵判监觑一眼陪着坐在下首的晁司业。
    晁司业心领神会,忙热络地与邵清道:“邵提举,我宋州城虽比不得开封,也当得起名都之誉,在下陪着提举,四处走走看看?”
    邵清一脸受之无愧的坦然,拱手道:“昨日在西大桥,还未登岸,就听闻豆蔻小女儿家们的琴歌阵阵,直如小燕喧喉,春莺啭舌,其悦耳动心之处,更胜东京风华。待下了船,又被茶博士拉着,饮了一盏香茗。邵某当时便想,公务之余,不知可有闲暇,能探访南京城听歌品茗的雅舍。”
    晁司业闻言,不由嘀咕,俺滴娘来,这位提举,看着斯文肃然,竟是一上来就大剌剌表明,自己喜欢的调调。
    上座的赵判监,倒是暗赞一声。
    他心道,我们做东道主的,哎,就怕这些京城来的文士们假正经,或者忸忸怩怩,让你琢磨半天,也不晓得他们是想先看古迹呢,还是先看人呢。就算是想先看人,是喜欢看大的呢,还是看小的呢。
    这邵提举的作派就很好,开口非常直接,而且说得很清楚。想去的地方,须是女孩儿撑场子,又能唱又能烹茶的。
    章台勾栏,风月欢场,宋州城内的这些好地方,莫说晁司业,就是书院里随便找个弱冠之龄的学子来,他们也能如数家珍,熟门熟路地给你带过去。
    赵判监于是舒目展眉,笑吟吟道:“老夫明日在鹿鸣楼设宴,唤几位学业有成的上舍生员,向邵提举请教请教文章国事。今夜嘛,贤弟就松泛松泛,由晁司业作陪,引贤弟在城中用个便饭。”
    ……
    夜晚的宋州城,汴河两岸的繁华喧嚣,果然不逊于国都开封的景象。
    万家灯火,酒肆林立,笙歌萦梁。
    但晁司业,却是带着邵清往位于城北的南京留守院附近走。
    马车七绕八弯,停在石巷深处的一座院落前。
    来自南方的“赤榉”木材拼成的门板,被左右两盏红栀子灯,映照出有如山峦起伏的漂亮花纹。
    带着暧昧色彩的灯光,还照亮了门边小小挂牌上的两个字:喫茶。
    晁司业终于卸了最后一丝矜持,抿嘴向邵清道:“河畔那些富丽的正店,女子浓妆冶荡,红绡翠袖,聚于主廊檐面待客,外乡客官们戏称为‘色海’,趋之若鹜。晁某看来,终究俚俗不堪。这一处则不同,皆是未及豆蔻之龄的妙人儿。”
    说话间,晁司业扣开了院门,一个清俊小厮踮着步子引领,绕过前院,只见一位三旬上下的锦衣妈妈,已候在院中。
    妈妈自称姓陈,寒暄之间,确实没有寻常勾栏鸨母的腻味殷勤,淡淡柔柔地向晁司业道:“司业与贵客来得巧,福建路刚到的好茶,请二位品鉴。”
    进到屋内,邵清定睛看去,三个女孩儿,个头身量都还单薄瘦小,至多也就十一二岁。一个抚琴,一个轻吟低唱,一个打着茶沫子。
    女孩儿见来了客人,都停手收声,站起来怯生生地行礼。
    晁司业举止自若,如在家中内宅一般,和气地让女孩儿们莫拘束,好生将琴歌与香茗奉给官人。
    这般闲适地听歌品茗,不知不觉便到了戌亥之交,晁司业正掂量着,眼前这邵提举,还有什么念头,却见邵清自怀中掏出三串赏钱,放在茶案上,又取出一支小银簪子,亲自送到陈妈妈面前,道声:“琴好,歌美,茶香,妈妈调教得辛苦。”
    陈妈妈何等眼色老辣,觑一眼赏钱,便看出是折三的大钱,再接过簪子瞧来,一对石榴雕得细腻精美,登时喜上眉梢,忙忙地招呼着女孩们来道谢。
    邵清摆手起身,向晁司业温言道:“已是人静时分,她们也该歇息了,吾等,回吧?”
    晁司业附和着起身,陪邵清出门,一面命候在院里的随从进来结了茶资和缠头钱,一面颇为服气地想:这位提举官,原来竟是有些风度格调的。
    翌日,也是黄昏前后,邵清离开邸舍,又寻到陈妈妈这里来。
    陈妈妈琢磨着,这非富即贵的体面官人,竟独身前来,莫不是昨日看中了哪个孩子。
    邵清却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妈妈,可听说过一个姓杜,闺名叫洛梅的女娃娃?”
    “杜洛梅?”
    陈妈妈眯眼思忖一阵,歉然地摇摇头,又赶紧殷勤地补充道,“官人是要寻此人?要不,奴家帮你,在南京的同行姐妹里,打探打探?”
    邵清来应天府之前,与姚欢琢磨杜瓯茶的来历时,姚欢与他道,根据牢中的杜七所言,瓯茶被卖到应天府前,根本就不识字,那么,如果瓯茶只是被卖去游船上做个打杂的小丫头,她怎会在入端王府时,就写得一手像样的字?
    况且,“救命恩人”四个字,应是用来形容助人脱离更为艰险或不堪的处境。
    对于一个七八岁就被卖身的漂亮女孩儿,什么样的地方,会令她打下琴棋书画诗酒茶的底子,又意味着悲戚的人生呢?
    在这个时代,多半就是妓院了。
    第381章 她的渊源(下)
    陈妈妈在风月场子里摸爬滚打十来年,人情练达,又因昨日与邵清一场交道打下来,觉得这位外乡恩客,举手投足颇有规矩,且是晁司业引荐而来,便放下了戒备之心。
    她一面真诚地许诺,明日就亲自去宋州城内打听,一面热切地邀请邵官人今日,再照顾照顾场子,听几首新曲、品几道好茶。
    欲取之,先予之,邵清也不推辞,径去昨日茶阁子中坐了。
    片刻间,陈妈妈领人进来,除了昨日两个弹琴唱歌的女孩儿,点茶的却是一位与姚欢差不多年纪的大娘子,姿容中等,神态和静。
    陈妈妈带着怀璧献宝的笑意,向邵清介绍:“这是在我宋州城内有‘茶绝’之称的魏娘子,本月教我好容易请来,于小处住得一阵,指点孩子们打茶百戏。今日就让魏娘子,给官人露几手。”
    魏娘子上前,欠身行礼道:“请官人指点。”
    屋中于是又和昨夜那样,琴歌相和,茶气飘渺,其间,陪坐一侧的陈妈妈,也懂得捏着分寸劲儿,见缝插针地向邵清问几句杜姓姑娘的情形,脸色正肃地记下,显示自己定会去认真打探的负责态度。
    曲终茶尽,邵清结账告辞,那魏娘子却主动起身道:“奴家替陈妈妈,送送官人吧?”
    陈妈妈一愣,心道这魏娘子素来冷傲,就算南京留守司的几个紫袍官儿,她亦不爱攀附,并非一请就去的,今日可真难得,想来毕竟年龄大了、存下几分从人的心思,遇到机会,总要试试。
    魏娘子执教兢兢业业,对得起陈妈妈付的学费,陈妈妈便也乐得成人之美,推波助澜道:“邵官人,小处离北门的兰湖不过百步,现下才过戌时,今又是十六,正好由魏娘子陪着官人,去赏一赏我们宋州的胜景——兰湖映月。”
    邵清方才,接过魏娘子的茶盏时,见到里头的“茶百戏”是一树梅花,就探寻地看了魏娘子一眼,对方的目光,亦是意味深长。
    此际听魏娘子请缨相送,邵清忙拱手:“有劳娘子了。”
    出得茶院,行得数步,邵清看了看四周,侧身问魏娘子:“娘子,认识杜洛梅?”
    魏娘子不兜圈子,点头道:“五年前,也是在烟花柳巷的馆阁里,我教过一个孩子,就叫这个名儿,不知与官人要找的,是否同一人。因那馆阁的主事妈妈,与陈妈妈有过节,陈妈妈应打听不到那一处。我与那孩子师生缘分不算多深,但今早耳闻,今晚目睹,觉着官人是个和气心善的,故而寻个由头出来,说与官人听听。”
    邵清欣喜道:“愿闻其详。”
    二人边走边谈,邵清没听多久,面上仍掩饰着,心中将前因后果一对照,却是悚然大骇。
    魏娘子将所记得的情形,言简意赅地说完,才转了宽慰的语气,向邵清道:“年纪样貌、擅于茶事,都对得上,‘洛梅’这个名字也不算太常见,奴家这徒儿,想来应是官人所打听的孩子。官人莫虑,那位对小洛梅有情的公子,和出钱赎身的妇人,都是地道的东京口音,出手又那般阔绰的,还有那两个姓氏,官人既然也是富贵身份,想来,去各坊户吏处查一查,不难找到这位故人之女。”
    邵清抑制住澎湃的震惊之情,向魏娘子道谢。……
    三日后。
    船行一昼夜,邵清回到开封时,恰是朝暾初升之际。
    他在东水门码头一上岸,便直奔抚顺坊家中。
    姚欢正坐在院里的,一面欣赏挂着晨露、浅粉淡红的蔷薇花,一面啃着刚出笼的小龙虾馅儿馒头,再品几口浸了十几个时辰的冷萃咖啡,悠然惬意。
    白昼忙碌的序幕拉开前,先给自己一顿舒舒服服的早餐,是必要的。
    邵清进门,看到这样的情景,凝重的面色,先和缓了三分。
    短暂的瞬间里,邵清喟叹,那些女子,为何就不能学姚欢这样,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外头,都像个人一样好好过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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