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4)
你又在想什么?
言晋梗着脖子,道:
徒儿什么也没想!
楚渊垂眼,眼神沉静地看着他。
言晋完全不敢与楚渊对视,默了半晌,暼过脸,闷闷道:我在想七师妹嘶!
金色的锁链将他又缠紧了几分,惩罚一般地,磨得少年觉得皮都要破了
说谎。
楚渊道:有邪知道你有无诳语。
真、真的是在想我们师门里的人!
言晋咬牙道:师父疼疼我吧,徒儿的筋骨都要被折断了
有邪,是楚渊赠给言晋的五弦琴。
传说可以净心其方法十分简单,弹奏者心中一起杂念,则被无形绳索缠绕,直到诚恳反悟,认真忏悔,才会被解开。
言晋简直恨死这把五弦琴了,每次他心里想着楚渊的时候,这东西都会冒出来将他五花大绑,不可谓不烦心!
迟早有一天,他必把这东西摔断不可!
师父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再一次低声请求:我知道错了鱼兮牍家
言晋待在楚渊身边已经快十年了。
在他还是一个无家可归,蹲在街头与狗抢食吃的流浪儿的时候,楚渊就将他带回了观星阁。
给他梳洗沐浴,换上干净的衣服,让他从此跟着自己。
看到从小带到大的徒儿这样哀求自己,楚渊只能轻叹着,一拂衣袖,有邪的金绳顿时散溢开来,恢复言晋的自由。
你长大了。
楚渊轻叹着,抱着跳到他怀里的小狐狸,低低道:我是不该留着你了。
小狐狸的橙红皮毛温暖柔软,被楚渊一下下抚摸着,舒服得眼睛也眯起来
寻常人家的少年像你这么大是不是都该成家了?
楚渊微笑说:有喜欢的女子没有?明年,我为你挑一门合适的亲事,就出阁去吧。
师父
言晋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慌忙去抓楚渊的衣褶:不我不离开师门!我永远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
楚渊却一笑,低叹道:这里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个金色的华美牢笼罢了!被困住的人有我一个就足够,何必还要搭进你来?
此时言晋已经站起来了,十九岁的少年郎,身量已经高于了楚渊。
这样面贴面站着的时候,他几乎让楚渊抬高手才能触碰到。
久病虚弱的少阁主笑起来,在他额头上点了点,低道:
长得这样高了,怎么不长心思?尽说傻话。
楚渊的衣袖从他的指间抽出去了,言晋呆呆站在原地,仿佛有许多话哽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
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楚渊已经离开。
他抬头,只看见一个白衣人抱着九九,没有回头的虚糊的背影。
一夕台,观星阁弟子专有藏书楼。
言晋出示了他代表楚渊弟子的玉质令牌,走进有着浩瀚藏书的楼阁。
那些门外的守卫看到言晋的令牌时,眼睛里流露出了一闪而过的羡慕
谁都知道观星阁的少阁主楚渊,是名扬天下的人物,能得到他的片语指点,是多少占术士做梦都想的事情,而这个少年却可以与他朝夕相伴!
言晋对这目光却有些烦闷,他在很久以前曾习以为常过,但是后来却越来越不高兴
他不愿意活在楚渊的羽翼下。
一夕台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言晋几乎对其中百分之三十的书都了如指掌。
至于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大抵还需要少年用十年到二十年的时间才能读尽。
言哥儿又来啦?
角落里,看守书的老婆子递给言晋一盏灯是完全封闭式的,以防止起火走水。她用微微沙哑的声音赞叹:您是观星阁里最常来这里的孩子了。
阁内散发着一股常年不见日光的霉味,有些木板踩上去还会吱呀作响。
书架是深黑色的,高至二三十尺,有时候要搭梯子才能取到顶端的一本书。
嗯。
言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低低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过来看看。
他一个人走在寂无一人的阁楼内,秉着烛盏,手指从那斑驳发黄的书脊上扫过。
观星阁是不少富家子弟偷闲混日子来的地方,纵然这里有着百万量的藏书,却几乎没有人来好好看过。
言晋早些年年少轻狂,不懂事,总以为在功课上做得好,会叫那些富家子们看的起他,不给楚渊丢人。来这里读了许多书。
可后来他才渐渐明白,功课的排榜上即便他占到了第一,那些出身优渥的同门们依然看不起他这个楚渊从外头捡的。
你没有给我丢人过。
楚渊也曾告诉他。
那时他正淡淡地翻着书页,言晋鼻青脸肿地坐在他身边。
真正亲近的人,是不会在意你出不出众的。
见他一副做错事,低头不吭声的模样,那双柔软冰凉的手轻轻放在他头顶,揉了揉。低哑温和的嗓音则响起在耳边:
我带你回来,只希望你快乐,健康,和自由。[*注1]
那时他们还在思南山上,言晋记得书房里楚渊桌边的窗户是开着的。
他起身,弯腰将手放在自己头顶时,那册被楚渊搁在桌面上的书就这么摊开着,让溜进来的清风吹拂着翻过几页
真是说不出的惬意和安宁。
那一帧画面,就好像化作了一块琥珀,永久定格在了言晋的记忆里,每次一想起,言晋都感到仿佛置身黑暗的自己看到了光。
云华十五年
此时,一夕台内,言晋喃喃着,再一次凑低了身子,如往常无数次那样,挨得很近地去看那书架上的书。
他的面具很碍事,常常不留意就遮挡住了视线,不能很方便地看清事物。
但是言晋只扶了扶银面,宁可忍受这种不便,也没有将它取下来。
他不敢叫任何人看见他的面容。
包括楚渊。
晦暗的一点点光线从高处的窗户漏进来,照在书脊上。
空气中有漂浮的微沉上下飞舞。
是这个。
言晋低喃着,伸手要去取
你要看这个干什么?
然而,倏然间,一声清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轻轻快快的:这是先帝年间的沉案秘史,没有请示君王,即便是观星阁弟子也是不能看的。
言晋手指一僵,猛然抬起头
却见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年龄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到了窗台上,两条腿来回地晃荡,正偏头望着他。
他的神情柔顺又驯服,只有眼睛仔细看的时候会觉得有点空滞。
肩膀上停着一只洁白的雪鹞。
他看着言晋,像在思考着什么,而后恍然大悟道:
噢,原来是你。难怪,难怪!
言晋的身体骤然静住了,像僵成了一座石块,他仿佛难以置信会从别人嘴中听到这句话,应激反应下竟一时什么动作也做不出。
那少年却不肯罢休,看着僵住的言晋,十分满意似的。
但随即,他的眼睛里又显出一种恭敬、或感慨的柔软神色,轻声说:
这么些年,您长大了呀离一公子。
另一边,银止川银七公子正在为历情劫而烦恼。
他想与西淮去做些亲密的、能促进二人感情的事情,但是西淮时常不配合。
使事情反而落入尴尬的境地。
例如,银止川带他去吃馄炖,刻意只要了一个小勺,这样可以与西淮共用
结果西淮坚决不同意,宁可吃银止川剩下的,也不与他同餐。
因为不合规矩。
又比如,银止川和纨绔们打叶子牌,约西淮同去,西淮竟然问他:
你想将我送给谁么?
等等此类,多不胜举。
纵使银止川解释再多遍他与他是认真的,没有将他当成赴云楼带回来的小倌消遣,西淮也依然沉默。
你难道不希望做我所爱之人吗?
银止川简直匪夷所思,问:还是你宁可就只被当做一个提供身体发泄,随手消遣的小玩意儿?
是,我宁可只被当成一个小倌。
沉默中,西淮低哑说。
他漆黑的瞳孔和抿紧的唇显出一种冷硬的意思,尽管垂着眼也叫人觉得疏离,不容接近。
如果银止川多关注一些西淮的眼睛,就会发现,这个冷清的年轻人眼中变得愈来愈死气,就像极度的压抑之后,终于让自己所处的世界变成了一坍废墟。
他可以接受银止川触碰他的躯体,也可以接受他将他当做小倌一样亵玩。
因为这是他应得的。
他迟早会害得他孤家寡人的。这是他提前预支的代价。
在这接近自虐一般的痛苦和两不相欠中,西淮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意。
但是这一切,银止川都不知道。
他是永远不可能得到西淮的心的,但是他不知道。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奋力奔跑的狮子,为了那一个虚幻的、根本不存在的目标负尽全力。
此时,他和西淮一同坐在街头来来往往的粥棚下,银七公子心中感到种无话可聊的窒息。
我们一会儿去看错身巷。[*注2]
默了默,他还是努力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再一次尝试道。
西淮握着勺,微微一顿:
错身巷?
嗯。
银止川努力说:就是一种很窄的小巷,跑进去,就只能容许一个人走过。小时候我们胡闹打架,街头斗殴,最忌讳的就是跑进错身巷因为那基本就是逃进死路了。两头又窄,墙壁又高,巷道极细,人家堵你,根本跑不出来。
哦。
西淮应声,也没有问为什么要去。
银止川其实也是不希望他问的,毕竟他也不知道怎么答
他想带西淮去,纯粹是因为那条巷子太窄了,窄得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
而如果西淮和银止川同时从两头朝中间走过去,那么他们必会在中间相逢。
想想,窄小的巷子里,你和你所爱的人相遇,你们既无法退出去,又不能并肩,只能这么身贴着身,慢慢地缓行而过。
在彼此错身的那一瞬间,你的视线里只有他,他的视线里也只有你,你们俩都只能看着彼此,然后停留、离开。
天下偌大,你们的视线在狭路相逢中无处安放。
如果西淮问起来,银止川总不能将这样的理由讲给他听。
但是见西淮完全漠不关心,随意他带自己去哪儿的态度,银止川又有点不开心的低落。
想他还不如问问呢。
两人一路默默地行到了错身巷,果不其然,和预料中的一样无聊。
银止川和西淮分别从两头走进巷中,看见迎面走来的银止川,西淮愣了一下,然后竟然掉头就走。
西淮!
银止川忍不住,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他抓着他的腕,英俊硬朗的脸微微绷紧了,原本随便一勾就尽显风流的唇也抿住了。
你是不是讨厌我?
银止川说:或者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觉得你心里很排斥我似的。
这话似乎在银止川心里已经过了许久,他不是迟钝的人,西淮刻意回避的态度都让他觉得狐疑。
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他轻声问:无意或没意识到的时候?我知道我从前挺混的要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好,你都可以告诉我。
他极轻地呼了口气,西淮没有回头,但是听见了。
银止川大抵是这辈子都没这么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地跟人说话过。见西淮这么一直不回应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语气还不够好。
迟疑片刻,便又加上一句:
可以吗?
[*注1]:来源《镜》。
我在这套书里看到一个师父对徒儿的祝福,说愿他永远自由,矫健,快乐。读的时候觉得真动人,这应该是每一个人在这世上能得到的最好的祝愿了。
[*注2]:来源《上海堡垒》。不知道南方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小巷,搜了一下,好像只有江南老贼写过,不知道是不是他虚构的。
绕不开的狭路相逢,错身的瞬间,你俩被贴着墙,胸贴着胸。你的眼睛只能看着他,天下偌大,但你们的视线无处安放。
第85章 双更合一
你知道飞鸟与鱼吗?
沉默中,白衣的少年倏然低声开口问。
飞鸟与鱼?
银止川皱眉。
错身巷的墙壁极高,几乎有四五十尺。
抬起头,连天空也被切割成了窄窄的一条。
嗯。
西淮说:飞鸟翱翔于天际,游鱼生存在海中,他们注定不能相遇。若要强求,结果只会叫一方死去。
所以,不是你做错了什么。
西淮放缓了声音,低低道:而是我们本就不应该在一起。保持着距离,就是最好的选择。
银止川怔怔地看着他。
谁也不说话的寂静中,西淮却忽觉自己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