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 第92节
江雪溪带走了唯一成功催开的那枝翾光花,从从容容回到云台,和景昀度过了最后一个除夕。仍然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半点问题,甚至还有闲心抓来纯华考较一番修行,把纯华吓得逃窜在外不敢回来。
然后他告别,离去。回到西山洞府中,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然而这其中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次年,景昀前往瀛州,行经此处心念忽动,来到了西山洞府前。
她没能见到江雪溪。
江雪溪仓促离开了西山。
他做好了所有安排和准备,最后选定了苍山之巅,在这里停留了十七年。
在苍山之巅,江雪溪做了很多事,譬如他洒了满地的翾光花种子;譬如他随手为自己做了许多具冰棺,最后选定最好看的一具,又把其他的全都毁掉;又譬如他甚至还有闲心每年为景昀雕些发簪做些首饰,还记得从储物袋里随意挑拣几件珍贵的法器,命小白一同送回道殿,前者给景昀,后者给纯华。
但仔细算起来,真真正正值得提起的事、传出去能令修行界为之天翻地覆的大事,他只做了一件,而且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他毁去了修至大乘巅峰的太上忘情道,散尽修为,从引气入体重新开始,改道重修。
作者有话说:
明晚十点更新~
预收《临江仙》
道尊爱徒、未来道殿之主明韶仙子忽然梦见自己是一本书中的人物。
在这本名为《冲霄仙途》的书里,男主角虞冲霄是个名副其实的气运之子。出身于修行世家,生来高贵众星捧月,从小到大高居云端,顺风顺水无有不应。一统南北疆域,娇妻美妾环绕,最终冲破天道枷锁,成为千年来第一个飞升者。
而明韶,就是《冲霄仙途》的作者为男主角虞冲霄安排的一点小小的缺憾,人生唯一失却的圆满。
她是虞冲霄定下婚约后又解除的未婚妻,少年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更重要的是,她还早死在最美好的年纪,成了日后位居九霄之上的冲霄帝君心头一抹难忘的隐痛,辗转怀念的月光。
——他怀念明韶的方式,就是对付她的师门、践踏她的师妹、摧折她师兄的傲骨、毁掉她师尊死后清誉令名,然后迎娶了二三十个据说与明韶容貌有相似之处的美人,借此嗟叹怀念她。
醒来之后,明韶静坐一日,忽然想起了书中的另一个人。
——魔门少君瑶光,与明韶一南一北齐名已久的绝世美人、少年天才。
少君瑶光曾隐姓埋名南下游历,风姿谈吐令虞冲霄一见如故视作至交,因此中计险些死在他手上。成了男主角虞冲霄称霸之路上的最大绊脚石,与虞冲霄争斗近百年,惜败于气运之子的光环下。
如果说纵览全书,明韶是男主角虞冲霄念念不忘的白月光,那么少君瑶光就是令虞冲霄恨得咬牙切齿的黑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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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魔门,刚破境的少君瑶光同样入魔门祖地接受圣谕教诲。
“未来不久,世间将会大乱,圣族与人族都难以幸免。为我圣族万年基业计,你必须立刻去做一件事。”
——“道门道尊座下弟子明韶,不日将会北上,你要做的就是立刻找到她,而后......”
少君:“杀了她?”
圣谕说:“不,你要跟在她身边,陪伴她、保护她,为她分担前路上的一切忧患。凡人需要困厄来打磨自身,方能破茧,但明韶甚至不必经受无谓的痛苦,向道之心便足够坚定。”
“……”
圣谕:“瑶光,你还有问题吗?”
少君深吸一口气,谨慎地:“……请问,您是被道门的祖宗夺舍了吗?”
第91章 91 绝音徽(十七)
◎景昀知道,那是自己滚落的泪水、◎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
终年多雪的苍山难得没有下雪, 天边繁星点点,散落在漆黑的天穹上,仿佛银练横过天际, 美丽至极。
夜色渐浓时, 数个遍体漆黑的身影出现在苍山脚下的山道上,向着夜色深处潜行。
他们是魔族。
确切地说,他们是魔族夜骑。
尽管慑于道殿中那位千年来最强的道尊之威, 魔族已经许多年不敢挑动战事,但两族交界处小型的摩擦、争斗以及猎杀并未停止过。道殿右司多年来锲而不舍地派人潜入魔族,魔族也同样选出精锐悄然越过边界,成为楔入人族内部的一颗暗钉。
正如道殿右司会选送最精锐的弟子潜入魔族,魔族派往人族的同样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力量。
魔族的探子,主要来源于夜骑。
极北冰原终年被风雪与黑暗笼罩, 少见白日。魔族对夜晚有种异乎寻常的崇拜, 由此衍生出了独特的拜夜传统, 夜空被他们奉为至高无上的神圣象征,而能够以夜色命名的,自然也是魔族最神秘、最强大的一支队伍。
苍山很高,高耸入云,其中多风雪, 坎坷难行。
这里自有其特殊之处,以至于低阶修行者都很难承受住山中风雪, 轻易不敢入内, 普通人自然更不敢在山下居住, 而高阶修行者自有门派秘境、洞天福地可供修行, 无需涉险来此。
因此从苍山下的小径绕行入苍州, 是魔族夜骑精心挑选, 最大限度规避所有意外的捷径。
即使如此,他们依然很谨慎。
夜骑特有的潜行功法被催发到极致,他们行走在夜色深处,像是滴入盛满墨汁的砚台中的几滴水,悄无声息,毫无踪迹。
夜骑中那名首领抬起头,朝着白雪皑皑的山巅望去,心中生出很多感慨以及豪情。
他是夜骑的统领,奉魔君旨意执掌夜骑多年。更重要的是,他身负皇族血脉,他的母亲是魔君的同母妹妹,生来就有着极其尊贵的血脉天赋,在魔族中的修为权势可以排入前三十名。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样一位毫无疑问的大人物,本不该冒险亲自潜入人族。倘若他的行踪泄露,甚至会引动道殿阁主、四宗尊者这样的道门大人物出手。
他之所以涉险前来,是为了谋划一桩大事。
统领想着大事若成,自己以及家族能得到的利益,如果舅舅能因此对他更加赏识,愿意赐下机缘,或许有可能再前进一大步,成为祭司殿中的一员。
那是多么美好的未来。
统领的嘴角在黑暗中情不自禁翘起,他在笑。
他的笑容是那样短暂,他的眼底浮现出些许茫然,因为他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问题出在哪里,他又说不出来。
很快,他明白了问题所在。
他的身体还在原地,但是视角变了,乳白色的血喷溅出来,落在地上汨汨流淌,无头的尸首站立在原地,摇摇欲坠。
他有些惘然,并且开始恐惧。
因为他发现,那具摇摇欲坠的无头尸体,原来是他自己的身体。
下一刻,无头尸体轰然倒地,统领的视野暗了下去。在他的头颅不远处,其他魔族夜骑的尸首同样七零八落地堆放在那里,同样身首分离。
苍山之巅,江雪溪黛色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
一个淡金色的阵法以他的落足点为中心,正在徐徐旋转。阵法的纹路非常繁复奇异,带着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息。
随着阵法旋转,无形的、强大的力量朝四周飞速扩散开去,最终覆盖了整座苍山。
这样大的阵法,近乎匪夷所思,阵法落成的那一刻,意味着只要阵法不熄,那么整座苍山都完完全全落入了江雪溪的掌控之中。即使是很多普通宗派,集整个宗门之力,都未必有能力布下并且维持住这样的大阵。
但江雪溪只站在这里,阵法就开始自行运转,生生不息。
他立在苍山最高处,没有人能看见他此刻的目光究竟落在哪里,似乎仰望着头顶漆黑浩瀚的星空,又似乎俯视着脚下无边无际的大地。
那些魔族夜骑的存在,江雪溪很早就感知到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什么都不必做。
那些魔族万里挑一的精锐,以及足以排入魔族最前列的强者,在他的脚下仿佛蝼蚁,甚至连阵法的分毫气息都感知不到,就糊里糊涂地死在了阵中,而那不过是阵法最边缘的一点余波,一点无意的波及。
那些阴谋,那些大事,不过是冰雪下的寥寥尘埃而已。
寒风卷起江雪溪的袍袖,星空下,他时时刻刻多情含笑的神色全都不见了,冰白秀丽的面容上只余漠然。
他负起双手,这一瞬间和景昀非常相似。尽管他们的面容并不相同,那种冰霜般的冷淡却如出一辙,却在细微处又有极其微妙的区别。
江雪溪忽然咳了一声。
他的面容变得雪一般毫无血色,那是因为他的境界开始跌落。
大乘巅峰、大乘、炼虚、化神、元婴……
他的境界不断跌落,识海深处已经不能仅仅用波动来形容了,唯有天翻地覆这个词最为恰当。体内灵脉各处同时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仿佛每一寸骨血都要突兀地被剜出身体。
但江雪溪仍然负着手,他的眉稍稍蹙起一点,不像是因为痛苦,更像是在回忆,唇角甚至还带着笑意,仿佛想起了什么愉悦的往事。
大雨倾盆而下。
苍山很少下雨,但今夜这场雨格外大,并且极为突然,乌云沉沉压顶,苍山上空雷霆与闪电轮番交错,声震山野。
但奇异的是,这些异象只出现在苍山上空。
——大乘境强者境界通天,破境或陨落都会引动天地变幻。
阵法开始剧烈旋转,淡金色的纹路越来越深,最终变成了纯正的金色,它们将天地异象牢牢锁在苍山之内。与此同时,江雪溪的脸色越来越白,开始不停咳嗽,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血从他的唇角源源不断地溢出,他听到夜空里小白难过的啼鸣声,但这啼鸣很快消失在了风里。
他最终抬起双手,认认真真打量着。
这双手修长白皙,一如往常,但江雪溪看得很用心,很新奇。因为现在这是一双凡人的手,没有半点灵力。
良久,他笑了笑,转身朝洞府中走去。
踏入洞府前,江雪溪忽然转身看了一眼。
景昀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她正全心读取着江雪溪的记忆,而江雪溪忽然遥遥看来,正望进她的眼底,仿佛师兄隔着千年的岁月,提前算到了千年后的这一面。
但景昀知道,师兄不是在看现在的她。
他只是单纯地回望了一眼,那一眼的方向,正朝向中州岳山。
确切地说,是岳山上的道殿。
江雪溪收回目光,身影消失在洞府门内。
景昀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从大乘巅峰化作凡人,只需要一瞬之间。
从引气入体再度修至大乘上境需要多久?
江雪溪需要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