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赵霄被刺中时有一瞬间对段云的决绝和毫不犹豫流露出的惊讶,但身体马上有所反应,于是弹剑荡开,双脚止不住地后撤,最终还是因虚弱跌坐在地。所谓的骨灰香囊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从他怀里掉出一个中间裂开的白色剑穗。
此时赵霄无力自救,段云挥剑还要赶尽杀绝。我推开小道士,飞身扑在赵霄身前。
“方烟!”
剑刃适时停住。
“不要,段云,你会后……”
赵霄五指紧紧扼住我的喉咙,令我无法将这句话继续说完。我看见小道士的脸很臭,很凶。
“我又不想死了,段云。”赵霄仿佛一下子变回了我曾经最熟悉的那个赵霄,阴狠狡狯,不近人情,“你们敢靠近我,我会一把掐死方烟,退后,退后。”
等段云和小道士和我们拉开一段距离后,赵霄飞出一张符打中段云,后者应声而倒,同时拉着我向夜色昏暗处逃去。
“快去救段云,去救贾辛吧。后会无期!”
赵霄的手很冰,实际上他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抓住我。
我知道只要轻轻一甩,就可以挣脱。可是我没有挣脱。
因为我知道赵霄就快要死了。因为刚才那一剑,的确伤了他的心。
第37章 画皮之下
刚开始,是赵霄挟持我逃跑,跑着跑着,变成了我硬拖着赵霄在走。终于,在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后,再也不肯向前走半步。他走不动了。
不远处传来潺潺水声,我知道已经来到明珠河附近。我向赵霄苦笑道:“你还说要送我过河,结果还是食言了。”
赵霄躺在地上,上身半依在桃树根旁边,脸色苍白,一直捂着心口,鲜血止不住地淌出来。如果再不疗伤,我猜他很可能活不了了。
可是,就算我把他送回元宝客栈,他就能活下去吗?我隐隐约约觉得,在他敏锐地推断出段云真正的死因之后,原本支撑这具腐朽多年的皮囊继续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最后一根主梁已经倒了。
“你可以把我丢入河里,再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好了。”赵霄好像在笑,可是比哭还难看,“你怎么能说我食言?我把命都交出来啦,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蹲在赵霄面前,好奇道:“谁让你要害死赵霄呢?如果不是当初你自己贪图捷径,谋取赵霄的探花身份,段云可能不会因误会坠楼,教坊司、桃花坞不会死那么多人。她今天不至于如此恨你……”
赵霄点头:“有理,好有理。我问问方姑娘,你为什么一定要我送你过河,自己过不去吗?”
我皱起眉头:“对啊,我个头小,又不会游水,所以才要你背我过河。”
“桃花坞那么多农户,你只要肯花几个钱,难道找不到一个高大壮实的庄稼汉背你过河?你早早地牵走了我在客栈里的枣红骏马,为什么不选择骑马过河?你明明数十日之前就抵达桃花坞,哪怕绕路而行,此刻早就离开了桃花坞,为什么非要等我送你过河?”
“我又不是为了等你才留在桃花坞,我是在等小道士!”我刚说完,看见赵霄脸上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刻解释道,“是是是,我知道,明珠河没什么道理能拦住我,是我一直在找借口,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一个人去开州。可我到底没有伤过一个人,没害过人!”
赵霄冷冷且不屑地看着我,反叫我火气更大了:“你干嘛瞪我!我和段云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以为她就不想靠自己离开教坊司?你以为她没有试着逃走过?可她逃得了吗?这是一座把她吃干抹净都没人管的铁笼子!她等了你三年,如果不是毫无希望,她怎么会自我了断?”
赵霄咳嗽了几声,带着怒意低吼,鲜血从喉咙中涌出:“对,她走不了,段家是戴罪之族,所以她需要我,需要一个贾辛科举高中,为她翻案,带她离开。可是贾辛永远没办法做到,所以贾辛该死,罪该万死!”
我愣了好一会儿,问道:“她不知道这些吗?”
过了半晌,赵霄抹去嘴边的血迹,抬头看我,说道:“那天早上一睁眼,她还在我的怀里熟睡,我想等她醒来,告诉她我的身世——和她一样,我也经历过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插草贱卖的日子,体验过由一个曾经衣食无忧的少爷贬为奴隶的生活,只是后来,我逃走了,四处流浪,卖画为生。所以我才会那么……理解她,爱惜她,因为我和她是同病相怜,是……”
赵霄的眼神转向别处,嘴角微微一扯,细声道:“可她好久都没有醒,睡得真熟。我蹑手蹑脚起床去倒水喝,看到了桌上的百宝箱。那么小一个木盒,你知道么,她用半辈子清白换来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头了,所以那一刻我脑子空白,呆住了。恰好,段云也醒了。她走过来抱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参加科举,带她离开教坊司。而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见赵霄捂住心口的右手缓缓滑落,胸口的衣服已是一大片鲜红。我连忙过去按住他的伤口,有些难过道:“你不知道段云有多愧疚,她好后悔让你去赶考的。”
“后悔?她也会后悔?”赵霄摇摇头,“你不知她是多犟一个人。就像今晚,她不愿承认我是贾辛,宁肯和我一起死。”
“段云她只是不知道,或者她……说到底根本接受不了——她心目中的英雄贾辛突然变成杀人魔头赵霄。”我叹气,“我理解,很理解。”
赵霄哂笑道:“英雄?为什么女人总是期待她爱上的是一位绝世英雄,期待他完美无瑕,期待他应有尽有,无所不能。”
“因为……本来如此?”我一下子结巴了,“如果一个男人肯牺牲许多来救一个女人,女人就会感激……然后嫁给这个男人,不是吗?对……如果他可以带女人脱离险境,女人为什么不爱他?一定会爱吗?等等,我,我说糊涂了……”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安慰自己,说服自己:“没错,女人应该爱上英雄,期待嫁给一个英雄。”
“小姑娘,你会后悔的,早晚有这么一天。”赵霄看起来费好大劲才抬起手,轻轻拍我的脸,在被他的手触及的瞬间,仿佛被寒冰烫了一下,吓得我浑身一凛。
“什么意思?”
“你和那个姓吴的道士。”赵霄闭目凝神,轻声说道,“嘿嘿,我知道你挡那一剑,其实是害怕连累他。我一死,你自有方咎做靠山,他可成了倒霉替罪羊。”
“不,不,我既知道你的身份,怎么忍心看段云真的杀你。”我连忙否认。
可不管我如何否认,赵霄仍自顾自说道:“看看我和段云的下场,就是你和他的下场,你还不明白?”
我大声驳斥,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不可能,我和小道士绝对不会变成这样。我过我的明珠河,他回他的饮虚山,我不要他陪我一起走了,我可以自己去开州……我们俩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赵霄正笑着,忽然呕出一大口血,咳嗽不止。我抓起他的手,慌道:“你,赵……贾辛,不如我们现在去找段云说清楚,好不好?”
“不要,方烟,你不用和段云说这些。这个女人惯会装可怜,她说恨我,让她去恨吧,难道我不是也搭进去自己一辈子么?用了换魂术的人是投不了胎的,我连下辈子也赔上了。她不肯跟我走,还说不认得我,简直……简直是罪大恶极的……一个女人,是不是?”赵霄的眼睛亮晶晶的,水润润的,“哎,她不是喜欢那个怪物么,可那个怪物就是贾辛,是我啊。她还是喜欢我的,为了我魂飞魄散都可以……诶?不对,是我杀了贾辛,那我是谁啊……”
赵霄开始说起胡话,眼神游离不定,仿佛随时要睡着。
我忍住眼泪,沾满鲜血的手用力拍打赵霄的脸,带着哭腔说道:“你就是你自己……不管你的名字,不管这副皮囊,不要死。死在她手里,你就太亏了。我好心救你,不要让我做无用功!”
也许是拍打起了效果,赵霄猛地张开眼睛,清醒了许多:“你说的对,我不能死在她手里。”
紧接着,他用颤抖双手在身上慢慢摸索,终于找到那枚曾经被当做定情信物,而今被鲜血浸透的剑穗,十分郑重交到我手上,又示意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他做最后的嘱咐。
“……最后一次,让她自己选。”
事成定局,木已成舟,我只能点头答应。
交代完后事的赵霄一脸平和, 身体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平躺在地上,口中默默念咒,但呼气的时候更多,吸气的时候少。我记得小道士说过,临死之人往往躯体内虚,留不住阳气,所以出气较进气更多。
是的,他就要死了。
我心中还有许多不解,可来不及去问,也来不及知道了。直到天微微亮,直到鸟鸣声声,直到满脸怒容的小道士和面无表情的段云都来到我身边。
“方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杀了那么多人,你还要冒险救他?”
我不理会小道士的唠叨,而是转向段云,问道:“段小姐,他……已经死了,而且把自己剩余的魂魄都留在剑穗之中。如今,只要和僵尸体内的残留的爱魄合一,就是完整的命魂与七魄。大道至简,阴阳相衡,它们也只能让一个人得到投胎的机会。他让我问你,你要赵霄,还是贾辛?”
段云毫不犹豫正要开口,被我急忙打断:“你要慎重!”
“如果你选他,我就可以把他的临终之言告诉你了。”
段云十分平静地摇头,说道:“让那个被他杀死的赵霄去投胎吧。无辜的人不应该被我们牵连。”
“所以,你明知他就是真正的贾辛。”我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祈求,“他只是想要你选他一次,承认他一次。他根本没机会没可能投胎的。而且你,你就不想知道他最后要对你说的话吗?”
段云低下头,很快又抬起,对我说道:“方姑娘,你觉得还重要吗?”
第38章 饮虚山
段云忽然警觉转头:“谁在那里?”
我和小道士才看到一丛树杈后面显出半个人影,正探头探脑偷听我们说话。
“我……我,看见赵大人的枣红马朝这边跑,就追上来看看。”
来人是王礼,他赶紧将手中缰绳一拉,背后立刻响起马儿不满的嘶嚎声。似乎在证明,他可并没有说谎。
我招手让王礼过来,他走了两步,马上看见地上面如纸白的赵霄,显然是凶多吉少,再不敢走近。
“他死了。”我直白说道,“是自杀。”
王礼点头诺诺,不敢多嘴。
我从袖中掏出一方白色手帕,抖开来,上面赫然一个巨大的血掌印,那是我趁赵霄咽气前,抓住他手按下的。如今血迹干涸,如铁锈之色。不知道为什么小道士看见手帕时,愤愤然地乜了我一眼。
我没空理会小道士,对王礼说道:“正好你来了,我也不用多跑一趟去寻你,这是赵霄的绝命书,你看看。”
王礼慌忙接过手帕,还没拿稳,又被我唬得浑身一震:“你说说看,上面写了什么?”
王礼捧着无字之帕,手仍在微微颤栗,脑子却机灵,眼珠子一转,飞快答道:“他说到桃花坞之后,无意查出十三年前教坊司纵火真凶乃是心腹手下袁豹,虽过不在己,但难辞其咎,以致数日寝不安席,食不知味,眼前常幻见獠牙青面恶鬼……”
“好了,好了。”我连忙阻止王礼继续空口编造下去,“你很聪明,不用我多说,也知道这事情该怎么办。办完之后,拿绝命书和赵霄的尸首去找我爹方咎,我相信,你不会在副手这个位置待太久的。”
王礼终于敢抬头看我,一面将赵霄自杀唯一的证物小心收好,一面状若无意说道:“昨夜的大火已经引起乡里的注意,官府派来的人估摸半个时辰内就要到桃花坞了。小姐,你现下什么打算,还是不想回去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特来为我们报信。谢谢。”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不回去,我还是要去开州。”
“既然如此。”王礼摸了摸枣红大马的鬃毛,十分诚恳地说道,“王某愿意护送小姐过河,等到开州安顿下来后,再处理其余事务也来得及。”
我想了想,看向小道士,问道:“剑穗里这个,你准备怎么处理?”
他自刚才见到我之后,眉头拧成一团几乎就没有展开过,此刻也是气呼呼地说道:“招魂的法器都在教坊司里被烧精光了,我是一点辙也没有,只能带他们回饮虚山找师父。你要是想去开州……那,就去吧。”
“段云,你跟我一起回观里吧。”小道士忽然朝段云问了一句,而后者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那被糟践地不成样子的剑穗握在手心里,有一丝丝暖意。
赵霄苍白又固执的脸再次浮现,他低声念叨着:“我看你长大的,小姑娘,你什么时候替别人着想过?你和我一样,不,你比我更自私。可你居然会为了姓吴的来找我,你说为什么?”
“你不要乱说,我去找你是因为我看出你喜欢段云,不会来娶我……”
“记住,我和段云的今日,必定是你们的明日。哈哈,没用的,只要你还想要他带你走,就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们和你们根本不一样。”
赵霄的脸突然清晰起来,变作了王礼,他还在等我答复。我回过神来,淡淡答道:“我还有一些事情需善后,不麻烦你了。”
小道士明显愣了一下。王礼没有多劝,只是点头,便转身牵起枣红马儿离开,刚走出三丈远,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对我挥手喊道:“方小姐,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雀儿……她今早,没醒过来,还是去了。”
一瞬间,犹如被石锤击中心口,我感到一阵沉重剧痛,明明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我试图以庄子的哀歌——“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来安慰自己,但根本没什么用。
我很想雀儿,雀儿因我而死。
王礼还在喊:“巧娘带……阿婆,也打算……去开州。她们说,谢谢你……那包首饰。”
我连连点头,眼泪落下,小声应着:“好,好……”
直到王礼提及雀儿,我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为什么小道士看见赵霄按过手印的白色帕子会生气。
那方手帕原本是雀儿的。直到小道士来到方府,又因我被赵姬的人打得鼻青脸肿,那天,我就是借雀儿这帕子替他拭去脸上的血渍。他拿走了帕子,说是洗净后还我。我那时没放在心上。十数日前,我们第一次踏入教坊司,小道士又拿出手帕让我掩住口鼻。于是,兜转一圈的白帕重新回到我手中。
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王礼消失在视野当中,可就算我叫回王礼,那方帕巾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看着眉眼带怒的小道士,我感觉自己根本拿不出一点去解释的力气,长叹一声之后,我平静地说道:“吴空,我想要送赵……送贾辛最后一程,让我跟你们一起去饮虚山好吗?”
从桃花坞去雾州的路并不难走,只是顺着明珠河一路向东走去,大约花了三天时间便到了。又走了两日,我们顺利登上了矮矮小小的饮虚山。如果不是我们要陪僵尸贾辛夜间赶路,而他又只能用一条腿登山极为不便,我们的脚程原本可以更快一些。
赶路的日子里,我们四个除了必要之时,几乎不曾开口说话。我不知段云马上就要面对贾辛即将到来的魂飞魄散,用他的魂魄去换赵霄的转世,她是什么心情,她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贾辛面对最心爱的人选择炼度自己去换取另一个人的轮回,此去赴死,永生永世不得再见,又是什么心情,他会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小道士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