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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蘑菇吗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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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眯起眼,一动不动地打量那只懵懂的小东西。
    小东西爬到他们脚旁,分别嗅了嗅,怂巴巴地挪到沈歆这边,昂起脑袋,恰露出一双剔透的灰色眼珠。
    第8章 阿福
    “你是谁呀?”沈歆不晓得这小东西是个什么,警觉地向后避退一步,蹲下身子端详黑糊糊的一团,“怎么突然冒出来?”
    小东西瞧着憨傻,见她的脚不在自己跟前了,更要拱上去,慢吞吞地伸出爪子要往她腿上爬。它愈爬她愈躲,埋头连扑好几次终于明白鞋的主人并不待见它,于是委屈地抬起头,圆溜溜的灰眼睛里竟蓄了些水光。
    它身披细小的黑色鳞片,本该威风凛凛,可惜黑得不太均匀,长相也十分随便,五官皱作一团,惨兮兮的。它梗着脖子对着沈歆空嚎了几下,叫声喑哑,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它趁沈歆不留神,揪住她的裤脚不放了。
    她意识到这小东西除了胖了点其实没什么杀伤力,就任它挂在自己裤腿上,一瘸一拐地拖着步伐向身畔的晏方思求助,“相公,我们拿它怎么办呀?”
    他半点不客气,直接提溜起小家伙松垮垮的后颈皮,拎在半空,凉飕飕道:“扔了吧。”
    小东西四肢离了地,也不知听没听懂人话,对着晏方思张牙舞爪地乱扑腾,似要抓花他的脸。
    晏方思见状将它提得远了些,方便随时放手。
    小东西终于接受了自己四肢短小的事实,面临悬殊的力量与生存的危机,飞快地收回扑腾的爪子捂在眼睛上,泫然欲泣。
    沈歆在一边望着,于心不忍,“嗳,你别丢它了,怪让人心疼的。”
    它偷偷掀开一只爪子,应景地装出可怜模样。
    晏方思瞪它一眼,“好吧,我不扔在这里就是了。我们找个别的地方扔了它。”
    “相、相公,它长成这副模样怕是无法在人间存活,不如……不如我们……”她抓着他的衣角晃了晃,想到自己也是寄人篱下,顿时住了嘴,不好意思再向他提要求。
    “我们如何?你说。”
    她看到它爪子下的灰色眼珠,别开眼,小声提议:“我们把它养起来吧。我会盯着它,不让它吃掉太多东西的。”
    “你的愿望,我当然会满足。”
    扼住它命运的枷锁一松,小东西四爪触地,借着肚皮的形状优势原地打了个滚,屁颠屁颠地跟在大恩人沈歆身后。
    晏方思自动无视了它的存在,为沈歆推开门,提醒她跨过脚下的门槛。小东西爬得慢,攀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翻越那半朽的木头,反摔得四脚朝天。
    沈歆看不过,抱它进怀里。
    庭院大门就此闭合。院内的藤椅慢悠悠地摇,似小舟漂漂荡荡地泊了岸,静谧得令人不忍打扰。
    她跟在晏方思身后走了一段路,愈发觉得怀中的肉团肥硕敦实,一点不虚。她不仅气喘吁吁,甚至被这半冷不热的天气闷出了一层薄汗,小东西却在她怀里闻着白兰花香,无比惬意地打起了呼噜。她有些委屈,低头埋怨,“你怎么这么胖呀?”
    晏方思借机提议:“不如扔了吧?”
    沈歆犹犹豫豫地掂量了一下怀里的小东西,它察觉不对,立即泪眼汪汪地伸开爪子抱住她的脖子,张着嘴空叫了几声。她眨眨眼,“啊……你原来是个小哑巴。”
    小东西泪眼朦胧地点头,仿佛在说:“我这么可怜,你就抱抱我吧。”
    沈歆提了人家的痛处,不知如何安慰它,只得咬牙把它的屁股往上托了托。
    见它像是得了免死金牌似地赖上沈歆,还无法无天地舔起了她衣领上别的白兰,晏方思心里不大痛快,默不作声地拎起它,搁在了自己肩膀上,阴恻恻地在它耳边说:“给我老实点。”
    它一个激灵,瞬间收敛了许多,扒拉着他的衣服不敢动作了。
    沈歆心怀感激,无言地跟他贴近了些,捉住了他的袖子与他走在一道。
    他眉梢一动,将手垂到令她舒适的位置。
    渐渐来到了人潮涌动的地方,他抬手一拨,让肩膀上趴着的小东西滑进帽兜,而后隔着衣袖捉住了沈歆的手腕,“这里人多,我牵着你,别走散了。”
    “嗯。”她一点点抽出了他们双手间隔着的那层布料,摸到他腕上的佛珠,继而握住他干燥而温热的手。
    他身上不知为何与她分外相似的气息总能让她无由来地感到安定,像是回到了待在小钵中与师父云游的时日。她无需考虑其他纷繁事务,只在一方小天地里做她无忧无虑的蘑菇就好。
    “待你入了人世,便会知晓这天地间的美事绝非限于钵中一隅,也非奚山一处,做人的好处颇多,”师父似乎曾在很久很久以前对谁说过,“然,你若想真正成人,不仅要体味甜,还要参悟苦。世间苦相千万种,生时苦,老后苦,病中苦,死途苦,爱别离是苦,求不得为苦,怨憎会亦苦。”
    “——你需得学会在苦中成长,将所有的苦淬炼成能令你更为坚韧美好之物,才可摸得为人的门道。”
    那时仿佛有个轻细温柔的女声答道:“弟子谨记。”
    她恍惚回忆着,直到手上传来一股稍重的握力。
    晏方思已带她行过一座广场。路灯依稀亮起,广场中心的音乐喷泉开始唱歌,沈歆回过神来,两人都被这拔地而起的雨丝淋个正着。
    他没管脸上淌着的水,替她抹了一把脸,不住笑她:“刚才提醒你小心,你还傻乎乎地往这走。怎么跟这小东西一样了?”
    “我不傻的。”她嘟着嘴争辩,显然缺乏反驳理由。
    “好好好,你不傻,它傻。”
    “嗯,它傻。”
    听到晏方思怂恿沈歆一起说自己坏话,小东西气鼓鼓地从他帽兜里探出半个脑袋,吭哧吭哧地拱他脖颈,被他一掌按回去。
    沈歆一心想着拜托“傻”的形容,连忙转移话题,“相公相公,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我们能给它起名字吗?”
    “能啊,你想叫它什么,它便叫什么,”晏方思和善地笑道,“它不敢有怨言。”
    “唔,”她认真地摸着下巴想了想,“叫小黑?小灰?不好不好,要给它一个好听的名字。嗯……阿福怎么样?它看上去这么有福相。”
    “好,就叫阿福。”他背过手去掐一把小东西肚皮上的软肉,让它出面表个态,“喜欢么?”
    小东西缩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趴上他肩膀——哪里敢不喜欢?它眼睛瞪得圆溜溜,企图博取一点商量的余地,可眼泪全在先前装可怜时挤光了,因此在它黑糊糊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哀乐。
    “你以后就是个有名字的小妖怪啦,”沈歆权当它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得意洋洋地戳了戳它的脑袋,学着庭院中老者故作深沉地搬出措辞,“名字会给你带来很大福气的,所以你不会说话也不要紧的。”
    晏方思只笑眯眯地说:“是。”
    奔波近一日,又横空冒出个阿福捣乱,沈歆初初遇到的那些恐惧与不安均被冲刷干净,她哼着小曲,挂着一张笑脸走到家门前。
    晏方思掏出钥匙开门,暖色的光伴着零星绚烂的彩色光斑自门缝中倾泻。沈歆看着一个黑影直朝自己扑来,下意识躲到晏方思身后。
    那黑影扑了个空,硬生生刹住脚步,“蘑菇,你……你讨厌我了吗?”
    沈歆愣了一下,从他身后走出来,手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仿佛唯有那才能给她安全感。阿福趁机沿着晏方思的肩膀爬上她的脑袋。头顶沉重,她支吾着:“没、没有啊,来来姐姐。”
    金来来抿着嘴,脸色比往常白了三分,“你……”
    韩夕拦下金来来,“你还病着,回房休息。”
    “可是蘑菇!”
    韩夕略倾斜着身子,罕见地将手放在她头顶抚了两下,“先去休息,不要想太多。”
    小狐狸吸吸鼻子,耷拉着两只耳朵转过身去。
    “哟,第一次见韩夕哄人。活得久果真什么奇事都能见到。”晏方思笑盈盈地脱了外套甩在胳膊上,一手拍走了阿福,引沈歆往客厅走,“喂,一个个的都杵在这里干瞪眼做什么,比谁眼睛大啊?”
    韩夕没接茬,领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钱多多走到他们跟前。
    “我两位徒弟已将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我首先要为他们的失职行为道歉,他们没有做好看管蘑菇精的工作,应当受到惩罚。但因来来旧病复发,我会代她领罚。”韩夕掏出了他的笔记本,“为公平起见,我还要听一听蘑菇精的说法。”
    “行啊,”晏方思把玩着腕上珠串,低头去看沈歆,“你不必怕,简单说说事情经过就行。”
    沈歆在韩夕面前总感到压力,话说得磕磕巴巴:“我、我听闻来来姐姐口中的人间新奇有趣,求她带我出去看一看。恰好相公和你不在家,来来姐姐想办法关住了钱多多,带我去东街玩。”
    她的目光在韩夕和钱多多身上徘徊许久,越看越紧张,索性盯着自己的指尖,“没玩多久,钱多多就找到我们。我……看到他很害怕,逃跑了。后来相公找到我,我们发现了阿福。阿福很可怜的,它不会说话……相公说我们可以养着它。”
    “阿福的事待会再说,”韩夕记录下她的说辞,“你从东街离开后去了哪里?晏方思又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你的?”
    “我不认路,是乱跑的。我也不晓得怎么跑到了一座庭院里,庭院里有个很好的老哥哥,诶,老、老……”她掰着手指算辈分,纠正道,“老爷爷,他给我起了名字,叫沈歆。相公也是在庭院里找到我和阿福的。”
    韩夕提笔思忖了须臾,点头,“我了解了。蘑菇精,因你未经允许私自脱离看管,进入人群,你也要领罚。”
    “等会儿,”晏方思似笑非笑地扬起手,指向韩夕身后的钱多多,“小毛头,我有个问题。”
    手腕上的佛珠被他磨得圆润有光,映出他瞳孔中一闪而过的血色锋芒。
    他慢悠悠地吐露疑问,语气热络,仿佛寒暄,“为什么我家蘑菇见了你,会害怕得逃跑呢?”
    第9章 佛珠
    钱多多出生后的一个月,父母将他丢弃在冰天雪地的荒原。奄奄一息的他被韩夕救起,而后一直以狐狸的形态跟随韩夕,近五十年来才渐渐地肯以人类面貌出现。
    他继承了师父不苟言笑的性格,不爱交际。他更喜欢用狐狸的身体在森林中奔跑,并在夜幕降临后带回几样被咬断脖子的猎物。最厉害的一次,他曾叼回一头有他三倍大的雄鹿。
    他是位天生的猎人,懂得设计陷阱、伺机而动。弱小猎物对他而言太过无聊,而那些几乎可以称之为“敌人”的猎物才是他的目标。很多时候他都是伪装成全然无害的弱者让猎物放松警惕,一步步诱使猎物落入自己预先设下的陷阱,然后一击制胜。
    晏方思此时的神色令他无比熟悉,甚至有些怀念——那是狩猎者的姿态。
    “为什么我家蘑菇见了你,会害怕得逃跑呢?”他问得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笑。只一眼便让钱多多毛骨悚然,这位狩猎者比他更狡猾,也更残忍。这个人早已看穿他所做的一切,明知故问,不过是想玩弄他。
    钱多多安静地回视晏方思良久,给了他一个毫不相干的答案,“我出门是去找金来来的。而蘑菇精怎样、去了哪儿,并不在我职责范围内,老实说与我无关。很抱歉我让她受到惊吓,但我并不为此愧疚。”
    “啧啧,”晏方思翘起二郎腿,“韩夕你听听,你带出来的徒弟跟你一样,半点责任心没有。”
    韩夕沉吟:“钱多多负责的是保障蘑菇精在监管期间没有出格行为,她的去处确实不归他管。不过他此次监管不力,该受责罚。”
    “监管不力?”眼底的笑意褪去,晏方思摩挲着手腕上缠绕三圈的佛珠,一圈圈解下,“主人,你说说,你为什么害怕他?”
    他头一回称呼沈歆为“主人”。
    沈歆抬头看他,忽地一颤,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连同那串被解了一半的珠串一起紧紧抓着,轻声说:“你别生气。”
    他的眸光柔和了几分,“我没对你生气。”
    “……对身体不好。”她望见他眸色中的冷光,心中惴惴,因而牢牢抓住他的手,“我在外面见到钱多多,还以为见到了韩、韩夕,太害怕才逃跑的。韩夕说得对,我……我还不适应人间的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更多才能正常地融入这里的生活。”
    “就这样?”
    她咬着嘴唇,飞快地点了两下脑袋,“你不要生气了。”
    他叹了口气,指尖戳在她眉心,“你啊。”
    “到底怎么回事?”韩夕察觉端倪,收好笔记,低头询问钱多多。
    “如她所说,我在东街找到她们的踪迹,先发现的蘑菇精,她见到我就逃跑了。我没有去追,因为金来来早上没喝药,在人群中晕倒了。”他面色平静,“这就是我背着金来来找到你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韩夕闻言看向晏方思,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方对抱臂立在身后的钱多多说:“你回房整理一下东西,随我去领罚。”
    沈歆想到惩罚也有自己的一份,也扭扭捏捏地起身,可还没离开沙发就被晏方思拉回去。
    韩夕会意,“念在你有悔改之心,这次不惩罚你。”
    韩夕与钱多多一前一后去了各自的客房。晏方思把佛珠往沈歆手里一塞,伸了个懒腰,关节咯咯作响,“我去跟那只狐狸聊会儿,不会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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